“武乙虽然悖逆无状,但终究是我夫妇血脉,却有些可惜了。”威德颜天化乐宫中,帝俊拈须叹息。
“有何可惜?正是因他是我等子孙血胤,故此更不能纵容姑息,他先发箭时,我已容让,若那时弃箭悔过,我尚可恕他罪过,讵料他怙恶不悛,变本加厉,指天怒骂,视我等如同死物,是可忍,孰不可忍?纵是那文命小儿,当时也不敢如此,若不与他个现世报应,怎见得我上天威严?若任他如此胡为,天下百姓从此还知畏我上天否?”天后的语音中带着刀锋般的冷锐。
“这也罢了,今殷道已衰,诸侯离心,我甚是忧虑。”帝俊蹙眉道。
“唔,此事确实堪虑,然而大势所趋,我等也逆过不得,须当早作打算,顺势而为,破旧立新,以显吾等灵神,上天威严方能久植人心。”
帝俊未及说话,下首东君侍坐,忍不住开言道:“母后,武乙狂悖,不知敬天法祖,但母后已将他击死,我上天威严未堕,依孩儿看来,此事也就可以了。今殷商虽衰,终究与父皇、母后和孩儿血脉相连,孩儿不忍见他败亡,请父皇、母后还须设法相护,延其运数才好。”
天后闻言微笑道:“孩儿,赫赫殷商,四夷咸服,抚有万邦,皆我儿所出,母后又何尝不愿为我儿保殷商万年江山?然而盛衰之理乃是天数,纵你父皇、母后生于混沌之中,威震洪荒百万妖族,历无数艰难入主天庭,为三界之帝至于今日,也违逆不得这天地大数,只可因时顺势,见机而作,况此番劫运正逢神仙杀戒,非比寻常,若一旦筹处不善,连你父皇、母后自身也是难保,又怎顾得那人间稀微血脉?”
帝俊也道:“日积月累,梁木将颓,万姓已渐离心,势难逆挽,纵母后与你父皇勉力维系延绵,也不过救得一时,不为长远之计。”
“你父皇说得正是,今四洲万姓,渐已离心,内渐腐坏,若勉力延其运数,不但不能假之聚天下众生愿力,于我儿反是有害无益,帝鸿我儿,你当知其中关窍,不可如此儿女子气。”
“话虽如此,孩儿实在不忍弃我血脉不顾……”东君仍然坚持。
“你……”天后眉毛渐渐立起,帝俊见母子僵持,忙道:“帝鸿年幼,不知大势,有此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况殷道虽衰,尚有近百年光景,也不急在一时,未始没有两全之法,且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也罢,你父皇既也如此说了,且从长计议便了。”天后终是怜爱小儿,不再言语。
“多谢父皇、母后。”帝鸿站起身来,向帝俊、天后一躬身,出殿去了。
“这孩子恁地情多,却不像你我,恐有妨将来成就。”帝俊、天后目视帝鸿离去背影,微微叹息。
殷都朝歌,因武乙狂妄射天,被天雷震死,太子文丁惶恐,不敢为父发丧,披发跣足,穿了粗布麻衣,亲往帝庙,长跪请罪,直跪了七日七夜,三尊神像上血泪方才消去,文丁又亲自祭告过殷商祖宗七庙,这才敢举哀发丧,将武乙棺椁葬于历代王陵,即了天子之位。
殷商宗庙在朝歌城南,距帝庙约有七八里,乃商人禁地之一,除了四时享祭,及君后去世、即位的大典,平时大门紧锁,绝无人迹。东君从天上下来,落在中庭,院内一片漆黑,唯有殿内各室窗棂间透出些许昏黄的灯光。东君走到殿前,殿门上兽头狰狞,加了碧游符咒,锁得严严实实,不过怎阻得住东君?但见一派焰焰流光,四处散开,从门缝中钻了进去,到了殿内,聚拢来,依旧是东君模样。东君看了看殿中景象,轻轻走进第二室,第二室正中坐着三尊神像,左右两壁十二盏青铜长明灯灯焰长长飘入穹顶,火光黯淡,昏惨惨的照不真切。
东君静静立在室内,远远看着三尊神像,脸上神色落寞,终于走近前去,抬起手臂,手指轻轻抚过右首女子面庞:“瑶姬,我来看你了。”幽长寂寞的叹息弥散开去,室内静谧的空气微微振动。“瑶姬,当年我对不起你,但是这次,我要尽力守护我们的骨血、汤儿的骨血,或许这样,你与汤儿以后就不会怪我了吧?”东君喃喃自语,转到左边,手指摩挲过那清俊英挺男子的脸庞:“成汤我儿,为父来了,你还嗔怪为父么?”转头看向中间,中年男子执圭端坐,脸上一如生前,带着淡淡的、温厚的笑容。“你虽然生前未得瑶姬之心,死后瑶姬却终身守你念你,你这一生虽然短促,终究也是值得的吧。”轻轻退开一步,看着三人:“你们如今好了,再不用为后代操心,自在的紧,逍遥的紧,只丢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幽长寂寞的叹息在室内久久回荡,东君身形不知何时已然消失。
是夜,宗庙附近军民百姓见一道红光自天而降,绕宗庙三匝,复腾入茫茫夜空,巫阳以龟甲卜筮,也不知所以然,京师内外也并无异常,这事慢慢淡了,不再有人提起。
“徒儿仔细,拿好玉净瓶,莫失了手。”不二天河从夜天尽头奔腾流淌而来,发出蒙蒙白光,耿耿横过昆仑山坐忘峰玉虚宫前,南极仙翁立在宫前,手拄鹿杖,杖头上挂了一盏八角琉璃金灯,吩咐白鹤童子。
“徒儿理会得,师父放心。”白鹤童子朗声回答,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琉璃玉净瓶,瓶壁透明,瓶中水波荡漾,隐隐可见一个小小人儿,眉眼身躯俱已完全。
“时辰已到,我们走吧。”南极仙翁大袖一挥,只是一个跨步,已在天河之上,白鹤童子不敢怠慢,紧紧攥住玉净瓶,跟上南极仙翁。
水声汩汩,淡雾缭绕,习习微风自玄冥中来,向无尽处去,这风虽然柔弱,却仿佛能透入肌骨,融人骨髓,白鹤童子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徒儿小心,这是弱水罡风,等闲消受不得,到我身边来。”南极仙翁温和慈蔼的声音传来,白鹤童子赶上一步,靠在南极仙翁身侧。
罡风吹来,两人衣袂飘飘,随风而行,亿万星辰远远近近,泛着幽幽冷光,悬在空中,不绝掠过身旁。
星光渐稀,宇宙昏蒙,除了足底天河白光依旧,此外已见不到任何光线。不二天河蜿蜒向前,折而向北,水势渐急,水面渐低,耳边海潮声响,白鹤童子低头看去,见足底黑水滔滔茫茫,不知涯岸,波涛如山,巨浪滚涌,黑苍苍的巨大背脊似鲸似龙,时时露出海面,旋又消失在浪底,高亢悲凉的鸣声震动天地,此起彼伏。忽有一头数千里长的大鱼从海中跃起,双鳍展开,越伸越长,如垂天之云,从两人上方缓缓滑过,气流翻涌,扑面而来,那大鱼越过天河,昂首长鸣,轰然落入海中,激得数万里内黑水滚荡不已。
正行之际,水面上波涛分开,泼剌一声响亮,一条大汉赤条条的有数百丈高下,踏波浪赶出水面,口内嚷道:“哪里来的活人,今日却是造化!造化!”将手张开,如城门相似,来抓南极仙翁与白鹤童子,南极仙翁低叱道:“咄!我把你个孽障,也敢犯昆仑正仙!”抬手处雷火纷纷涌出,眨眼将那大汉全身裹住,烧得那大汉不住哀号:“上仙饶命!上仙饶命!游魂无礼冒犯上仙,求上仙开恩饶恕!”“你是何人?”“小人乃轩辕皇帝帐下大将柏鉴,当年与蚩尤大战,被火器打下海中,漂流到此,千余年未得解脱。见偶有生人经过,欲借血肉滋养魂魄,不意冲犯上仙云步,千万恕罪,恕罪!”“唔,这等说来,你却也是个有缘之人。”南极仙翁收了雷火,沉吟思量。那大汉一听大喜:“正是正是,今日得睹上仙金颜,实小人万千之幸,万望上仙超渡救拔则个,恩同再造。”“你休求我,将来自有救你之人,却不是我,你且先去东海流波山下等候,自有遭际。”那大汉千恩万谢去了,南极仙翁与白鹤童子依旧上路。
天河滔滔向前,前方远处忽地现出一座黑色山峰,白鹤童子举头观看,见那山孤峰突起,矗立于天海之间,高有万余里,周旋却只有八千里左右,峰上不时飘出幽幽绿火。天河汤汤,从峰畔流过,此刻离得近了,白鹤转头细看,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那山峰上逶迤层叠,盘绕着一头身躯长大到不可思议的太古龙蛇,蛇尾盘在峰底,蛇首却在峰巅,形如人面,赤须披散,独目立起,紧紧闭合,似在酣睡,巨口微张,一口气呼出,犹如劫火燃天,热浪滚滚,一口气吸入,却又如临冰山,阴风呼啸,重重鳞甲随着它的呼吸徐徐开合,一开一合之际,便有幽幽绿火从鳞下飘出,漾入虚空。
“这是钟山之神,名为烛龙,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自开天地以来便在此地守护阴阳两界之通道,这半年它正在酣睡,我们莫要惊醒了它,徒惹麻烦。”南极仙翁低声道。
天河水急,倏忽已越过这座孤峰,四下里海潮声忽然消失,天地间静悄悄的再无一点声息,两人足底现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方圆数十万里,深不可测,更不知通往何处,那漩涡无声无息地缓缓旋转,天河急落而下,如一道瀑布,投入漩涡中心。漩涡周围,亿万点萤光从四面八方低低飘移而来,被那漩涡一带,就此消失不见。
白鹤童子见此情形,有些畏怯,牵住南极仙翁衣袖。“此处乃北冥归墟,众水所归,归墟海眼之下就是幽都黄泉了,这周围飘浮的点点萤光,都是三界生灵魂魄。”南极仙翁道,说着轻轻一摇鹿杖,但见他遍体紫气回旋,泥丸宫放出无限瑞霭,冲上空中,足下金莲朵朵绽放,宝光烁烁,照破虚空,数千里内刹那间明如白昼。白鹤童子全身上下亦是光华流转,现了护身正法。
两人踏足金莲之上,南极仙翁低低喝了一声,两人飘飘荡荡,往海眼深处落下。周遭海水如壁陡立,黑气森森,白鹤不敢多看,周围漩涡回旋之力越来越巨,白鹤童子全力支撑,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猛可里又是一股巨力扯来,白鹤童子立足不稳,几乎被扯出金莲,但觉手腕上一紧,陡然间压力陡轻,已脱出漩涡之外。
白鹤童子惊魂未定,左右打量,见周围空空洞洞,荒凉旷远,此地并无日月星辰,但四方上下却都透出一种奇异的昏黄色,可以见物,身后水声震耳,回首看时,见一道白练从上方漆黑虚空中奔腾落下,落入下方一条灰色的河流,波浪滚滚,才奔出数十里,已没入迷雾中,不知尽头。
“已到幽都之下了,此河就是冥河。”南极仙翁略略转头,一口先天真气轻轻吹入杖头那盏八角金灯,那金灯便亮了起来,发出淡淡的青色光芒。
南极仙翁降下云光,落在冥河岸边,持杖前行,大袖飘飘,一步便有数千里之遥,白鹤童子攥着玉净瓶紧紧相随,冥河中翻翻滚滚,无数小人小兽似的生魂随波逐流,向前漂流,更有无数蛟龙鼍鳄恶物之类在其中起伏沉浮,追逐着河中魂魄,天空中又有无数枭鸟回翔盘旋,不时投入水中,捕食生魂。那些魂魄神色惊恐,拼命躲闪,但恶物太多,躲不胜躲,那些巨鳄怪蛟,巨口一张,便有千百生魂入肚,有些兀自嵌在齿间,发出细细的尖叫。
两人在河边走过,河中空中恶物闻得生人之气,张牙舞爪纷纷扑来,腥臭扑鼻,南极仙翁举起鹿杖,青光柔柔,那些恶物被太始青灯一照,如雪遇火,层层消融,余下的惊声尖叫,往后急退,乱纷纷撞作一团,互相扭打不已。
南极仙翁更不理会,带着白鹤童子,急急前行,九幽之下,空濛泓洞,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但觉每走数万里,冥河水便落下一层,上下两层相去约有数千里,落了有**次,两人眼前一亮,水光如鉴,乃是数里碧水,湛然清澈。滔滔河水,都汇入这潭碧水,河水来势甚急,碧水之上却更不见一丝波澜。河中幸存生灵魂魄到了此地,都欢呼雀跃,一个个跳入水中,沉入潭底。
“到地头了,徒儿准备好。”
“徒儿知道。”
南极仙翁凌虚踏步,来到水潭上方,按九宫八卦方位,走了一圈,用手一指,水面上蓦然现出一个金色的八卦图形,隐隐有云烟吞吐,阴阳转换之象,白鹤童子急步上前,将玉净瓶中那小人儿连同三光神水一齐注入震位。
见小人儿已消失在潭水中,南极仙翁将袖袍一拂,水面上八卦图形渐渐散乱,终于化入虚空。南极仙翁收了八卦图形,仰首默算了一下时辰:是时候了。转过身来,手指白鹤童子手中琉璃玉净瓶,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玉净瓶悠悠然飘浮起来,南极仙翁手掌一翻,“叮”的一声清鸣,玉净瓶急射入潭,须臾,南极仙翁手掌往上抬了一抬,水花涌处,琉璃玉净瓶跃出水面,南极仙翁一把捞住,正待交于白鹤童子,忽闻一声低吼从地底深处沉沉传来,冥土微微晃动。
地底又吼了一声,九幽空洞中忽地亮起两盏巨大的金灯,穿透重重黄泉迷雾,射在两人身上,似是有巨物在高空中展开两翼,缓缓扇动了一下。风雾翻卷,呼啸而来。白鹤童子“哼”了一声,忽地化为一道白光,怒射而出,投入两盏金灯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