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上昆仑石径斜。
昆仑山坐忘峰头弯弯曲曲的石径上,红叶满阶,一名白头老者低着头,急匆匆拾级而上。
“子牙,你来了,愚兄在此等候多时!”
“师兄!”姜子牙抬头看见麒麟崖前站着一名老人,手拄鹿杖,长眉垂肩,一身淡黄道袍在风中飘然飞扬,正是南极仙翁,子牙心头一热,忙赶上一步,躬身施礼。
“师兄,你怎知我今日回山?”
南极仙翁呵呵而笑,并不回答,用手相搀,“子牙,且随我进宫见掌教师尊。”
两人携手进宫,穿过重重门户,到太始殿上,子牙就是一惊,只见元始天尊高居八宝云光座,九仙山、太华山、五龙山、乾元山各山师兄,宫内申公豹、邓华等师兄弟俱已在蒲团上坐定,见子牙进来,俱笑微微的看他。
八宝云光座前右侧,燃灯道人趺坐蒲团,道人对面,挂着一张大榜,大榜之前,白鹤童子手执青拂而立。
子牙不敢怠慢,连忙撩袍下拜:“弟子姜尚,愿老爷圣寿无疆。”
元始点了点头,用手中如意指向左侧,“子牙,这是封神榜,你看一看。”
子牙虽然听说过封神之事,却未曾见过榜文,抬眼观瞧,见那张大榜高六尺四寸,宽二尺八寸,虚悬空中,青雾氤氲,也不知什么材质制成,浑然不似纸帛,倒仿佛是从微茫碧落中裁取下来这么一块,子牙想到这个譬喻,自己心道:嗯,差可比拟,差可比拟。举目细看,见一片氤氲光气之中,灵文浮凸,子牙细细辨认,乃是雷、火、瘟、斗、群星列宿、三山五岳等八部共三百六十五个神职名号,每一神位之上,又各有云篆火符,都只有一字,时隐时消,子牙起初不曾着意,那一笔一画似乎都近在目前,清清楚楚,却浑然不解其意;子牙定睛用力细看,那些云篆符文却又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如那雾中之花,越是用心,越是看不清楚。
语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寰宇虚空,三千大千,世间万类,皆有内名隐讳,独一无二,玄之又玄,即所谓“一”者,乃真灵印记,随生而有,随死而消,非比俗世称呼,不过偶然名之,与源流真相并无关联,非太上合道,勘破有无之人,不足识物之隐名;非通微入虚,超脱三界之士,不足知己之内讳。此所谓天得一则清,地得一则宁,人若得此一,则识破本来面目,可谓真得道者,自此即可常存不灭,出离生死,不堕劫厄。至于超一入道者,其境已不能言说,不可思议。封神榜上,就是阐、截两教圣人云篆亲书各人隐讳,并非凡俗名姓,以此之故,虽然此刻榜文就在大众之前堂皇高悬,并不限人观看,然而慢说子牙只有数十年道行,就是玉虚门下赤精、广成、慈航等诸大弟子俱都已证金仙,道行深湛,法力广大,一样是视若无睹,观之不明,不知榜上到底书了何人。
子牙看了一会,头晕起来,不敢再看,依前俯伏:“请老爷指教。”
元始缓缓道:“其上都是内名,不可言传,你原不认得。白鹤童儿,将此封神榜收起来,交与你师叔。”白鹤童子摘下封神榜,卷将起来,乃一立轴,子牙双手接过。元始又叫白鹤童子将打神鞭、杏黄旗、四不像俱交与子牙,元始道:“你去罢,此去持我四物,与我代劳,立封神台,拜将封神,也是前数所定,你四十年修行之功。”
子牙拜请道:“启老爷,弟子此次上山,因成汤太师闻仲,亲率大军征伐西岐,有九龙岛四圣道人,金鳌岛十绝天君等人随行辅佐,俱道行精深之辈,弟子道理微末,料不能敌此奇人异士,望老爷大发慈悲,救拔西岐万民。”
元始垂眉曰:“此事我早知之,成汤合灭,宗周当兴,此乃天数,西岐乃应命圣主,十分危急之时,自有高人辅佐,决无疏虞,你不必担心。”
子牙不敢再问,只得叩首出宫,随白鹤童子去后宫牵四不像,子牙去了。只见旁边弟子丛中恼了一人,面皮红涨,咬牙关,横眉立目,怒气冲冲,却是申公豹。
原来申公豹见掌教师尊召集门人,言要付托封神之事,他心心念念,只以为天尊必将这副重任付与自己担当,这是大为荣光之事,他申公豹以后必可因此扬名两教,流传万古,不想竟将封神之任交与个烧火种树的没用老头儿。
申公豹在蒲团上,心中念头纷纷来去,心想:莫非师尊弄错了?又或者我是在做梦么?抬眼来看元始,只见天尊一改平时慈蔼之容,眼帘垂下,神色漠然,如未见一般,申公豹一时间恨意填胸,脑中一个声音反复振荡: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元始在座上,手持如意,淡淡道:“我弟子都散了罢,以后自有会面之时。”诸弟子离座拜叩,鱼贯退出。
申公豹失魂落魄,惘惘然随众师兄弟出了玉虚宫,念头一转,忽地想道:我不如如此如此!那时看你还付托何人?计较已定,跨上黑虎,急急纵起云光,风驰电掣,来赶子牙,子牙道行原不如他甚多,无移时已见子牙身影在前,申公豹大叫:“姜子牙!”子牙骑四不相,走下玉虚,尚未过东海,听得背后叫声,回头看时,见是申公豹,子牙在座上回身拱手带笑道:“师弟何往?莫非与为兄同往西岐?”申公豹道:“姜子牙,你休问我往何处?我来问你,你有多大本领?不过四十年道行,微不足数,在玉虚宫种树烧丹,师尊尚嫌你手脚迟慢,而今你辄敢代师封神,享人间富贵之极,流万世之名,也不怕折了你的寿算。”子牙道:“我也甚为惶恐,不过师命难违,为兄只得勉为其难。”申公豹冷笑道:“你原来也有自知之明。既如此,你将封神榜与我,我来封神便了。”子牙道:“不可,师尊吩咐,怎可有违,师弟你这是强人所难了。”申公豹冷声道:“姜子牙,你不给我,休怪我不念同门之情!”子牙不以为意,笑道:“师弟说笑了。”一边说话徐徐控辔前行。
申公豹见子牙浑然不理自己,按虎不动,面容扭曲,身躯微微颤抖,忽地暴喝一声:“姜尚,你留下罢!”口鼻眼耳齐张,金光彩焰纷纷涌出,乃金蚕、赤蜈、朱蛇、雪蛛、玉蛤诸般神蛊,千千万万,飞将起来,弥天贯日,光流浩荡,齐向子牙裹来。
子牙听得身后动静,急回头看时,只见满天神蛊,密密麻麻,嗡嗡之声响彻耳膜,吓得子牙魂飞天外,忘了身上有师尊赐下玉虚杏黄旗可以取出防身,拨转四不相,连连催动,只管往西奔逃。
申公豹见子牙四不相足下祥光荡漾,走得甚快,阴阴冷笑:“大丝罗瓶!”
只见一颗头颅霍地脱体而起,飞在空中,化为一个青灰色鬼面,须发张扬,有数十里高下,张开獠牙森森的巨口,轰轰大笑:“姜子牙,你往哪里走!”
那些神蛊连申公豹身体与座下黑虎,俱四散弥伸,化作一道滔滔流光,拖在后面,有百余里之长,势挟风雷,滚滚赶来。子牙听得脑后风声凶恶,腥气触鼻,哪里敢停,连拍四不相,没命儿的逃跑。
鬼面追了一程,忽地略略一顿,仰天张口厉啸,那啸声尖利之极,直入人心,摇魂荡魄,一时间天地之间除了厉鬼狂嗥,再听不见其余声响。
四不相乃元始坐骑,上古瑞兽,尚可支持,子牙乃**凡胎,怎么经受得住?从鞍桥上直跌下来,飘飘荡荡,在半天里翻滚不已。
申公豹狞笑一声,霎时赶上,黑洞洞怪口张开,灰黑色的阴影从口中蔓延出来,獠牙上下一合,眼看就要把子牙吞入口中。
忽听得白鹤长鸣,有人喝道:“孽障!”一道细细青光带着焰火自天而降,如箭如矢,那鬼面惨嗥一声,血流披面,阴云滚滚,往东北上逃去,一路上落下无数蚕尸蛇身,不知又毒害了多少海中生灵。
南极仙翁道袍飘扬,从虚空中一步踏出,仙翁往下一看,见子牙在空中翻滚,眼看就要落下海面,仙翁叹一声,将手微微往上一抬,只见子牙身体轻飘飘倒飞上来,落在四不相背上。仙翁上前,叫白鹤童子将子牙扶正,看他境况,见子牙面色青黑,已是中了申公豹毒气侵染,昏迷不醒。仙翁轻轻摇头叹息:“子牙,你也是命途多厄,该有此七死三灾,方得享将相之福。”仙翁将手垂下,运先天妙法,掌心有一道淡淡光晕,腾涌而出,将子牙全身笼罩,须臾,子牙脸色转为红润,仙翁将手一拍子牙前心,喝道:“子牙醒来!”子牙应声睁眼,见仙翁在前,白鹤童子在侧,脸带关切之色,忙挣扎施礼:“师兄!不意公豹师弟如此凶恶,要夺封神榜,幸得大师兄搭救,不然,小弟此命休矣!”南极仙翁冷笑道:“都说是本性难移,申公豹乃是个左道孽畜,岂是善类?你怎么与他搭讪,不加防备?子牙,杏黄旗奥妙无边,万邪不侵,以后若遇危难,可速将此旗展开护身,即无疏虞。”子牙听南极仙翁骂申公豹为孽畜,也未多想,躬身道:“多谢大师兄指点。”仙翁道:“闻仲大军不日即到西岐,子牙,你好生回去罢。”仙翁转身自去,子牙收拾心神,往西岐来。
且说申公豹被南极仙翁太始青火击伤,往东北方逃出,也不知过了多久,见面前一座高山,翠色含烟,黛光藏霞,风景甚佳。申公豹见南极仙翁不曾追来,收魔身降下妖风,牵了黑虎,落在山间,面红如血,气喘不已:我只道千年苦修,纵不及几个师兄,也应相去不远,怎知南极老头翻手破我精魂所系的大丝罗瓶?姜尚,南极,我不报此恨,誓不与你等共立天地之间。发了一会狠,心中又觉沮丧:南极老头如此手段,我纵再修千年,也未见得能与他相敌;就是那姜尚,虽然微不足道,但他手中如今有中央戊己旗,方才不过是猝不及防,下次若要伤他,却也甚难,却如何想一个计策,方能出我心头之气?
申公豹在此烦闷,忽听得山后有人作歌:“登山过岭,伐木丁丁。随身板斧,砍劈枯藤。崖前兔走,山后鹿鸣。树梢异鸟,柳外黄莺。见了些青松桧柏,李白桃红。无忧樵子,胜似腰金。担柴一石,易米三升。随时菜蔬,沽酒二瓶。对月邀饮,乐守孤林。深山幽僻,万壑无声。奇花异草,逐日相侵。逍遥自在,任意纵横。”只见得一名樵子,挑着一担柴,腰间别着一把板斧,施施然自山道上走来。
忽见申公豹在石上闷坐,樵子放下柴担,唱个喏道:“道长,有礼了。”申公豹闷闷不语,樵子道:“观道长双眉不舒,似有心事烦忧,不知可否说与小人听听,或能排解一二。”申公豹听这樵子谈吐有节,随口答道:“我之忧烦,岂是你所能解。”“道长不妨与小人说说,就是小人无能,毕竟道长也可遣怀。”申公豹实是满腹忧烦,那一腔不忿不平之意涨满胸臆,难受之极,果然将前情与这樵夫讲了一遍,长叹道:“如何能报此愤恨才好?”樵子笑道:“道长,你且是气糊涂了,人生皆有故交亲朋,不然何以立于世间?他有兄弟帮衬,难道道长就无道友相助?”公豹道:“着啊!樵哥说得有理,虽则师兄弟们不能指望,但我交游遍于四海,高明之士尽多,何惧他一个小小姜尚。”樵子又道:“道长,你师父说周兴商灭乃是定数,其实以小人愚见,这阎浮世上之事,莫非人力所为,道长,你那师兄要兴周,我看你莫如与友保商,且看到底谁能成其事业,岂不是好?”申公豹原是不甘寂寞之人,每想做番事业,也好名扬四海,此刻听那樵子一番言语,有如拨云见日,喜不自胜,哈哈大笑:“樵哥,不想你竟有如此见识,真是山林异士,先前贫道无礼了,樵哥莫怪,莫怪!”樵夫笑道:“小人不过随口胡言,道长谬赞了。”申公豹站起来,向樵夫一躬到地:“樵哥,贫道暂先告辞,待贫道功成之日,却来此山与樵哥共饮。”“道长必能成就大业。”申公豹摇摇摆摆,将适才烦恼放在一边,跨上黑虎,风云漫漫,须臾远去,此一去也,他要转遍四海,邀集三山五岳道友,以挽成汤气数,以成不世之功。不表。
且说那樵夫立在原地,见公豹去得远了,喃喃自语:不知到底此人成得事否?出了一会神,一阵光华闪过,已是变了模样,只见他金冠绛袍,姿容英伟,正是东君帝鸿,东君复了原身,正待回汤谷扶桑,只见一溜火光从空而来,落在面前,乃一红袍道人,披发跣足,腰间大红葫芦,容貌与东君似乎一模一样,然而细细看去,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差异。红袍道人落下山间,洒然向东君走来。东君一见此人,立住脚步,悠悠说道:“几时不见,你模样倒是变了。”道人说道:“殷商运数已终,你何必为此无益之事?”东君道:“我的事情不必你管,你可还有别事?”道人道:“不过是四处闲游,偶然见你在此,故下来一见,并无别事。”“既是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就此别过。”东君说罢,化一道金虹,径往东天而去,道人一般也化作金虹一派,却不向东,往西昆仑而来。
道人所化金虹与东君一般,念起念落间即是数万里之遥,若纯以速度而论,三界之内屈指可数,鲜有能及者。西昆仑离此虽有百万里之遥,在这道人行来,也不过一瞬间而已。流沙苍莽,晃眼一闪,西昆仑已到,但见一脉高峰,挺出天外,云中玉城金楼依稀可见。道人越过弱水,将虹光收敛,慢慢又行片刻,眼前忽现出火海数百里,烈焰升腾,满山头熔岩横流。此地正是道人隐居修行之处,道人到了此地却并不停留,径自穿过足底火海,在一处山谷中落下。
谷中有碧水数十里,对岸又有白波九派,如九条玉龙般从上方无穷云气中轰轰垂下,泻入湖中,映出数十道长虹,奇丽无比。说也奇怪,那瀑布如此声势,湖上却水波不兴,蓝汪汪的如颇黎、如翡翠、如空青,映着水畔松竹几丛,桃李数片,花开正盛,五色缤纷,浑然江南风光,与西昆仑山下荒凉孤寒之象大是不同。
道人行到碧水之涯,叫一声:“道友,贫道前来相访。”静静立于岸边等待,过得一会,只见对岸桃花林里,断桥之下,咿咿呀呀,摇出一叶小小扁舟,舟上一名道人口中唱道:“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道人轻轻拍手作歌相和:“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荫来。”相和未毕,那船已到道人身前,道人一跳,跳入舟中,那船儿虽只有七八尺长短,三四尺宽阔,却连晃都未晃一下。撑竿道人道:“道友,今日何以得闲,且随我到舍下烧一尾鲈鱼,治几螯紫蟹,小酌几杯。”红袍道人道:“鲈鱼紫蟹,自要叨扰,只是要相烦道友先带我去见一个人。”撑竿道人道:“何人?”红袍道人往那瀑布之上指了一指,撑竿道人道:“道友怎地要见洪崖先生,那老儿脾气古怪,无端前去,莫恼了他,你我却惹不起。”红袍道人道:“我实有要紧事情,道友带我前去,若老先生责怪,贫道一力承担便是,决不让道友难堪。”撑竿道人道:“罢了,就带你去罢,我也好久未曾见他。”将竹竿轻轻一点,小舟荡出,不向断桥下行,却逆飞瀑而上,身在水中,水声越发震耳欲聋,那叶小舟也晃晃悠悠,却并未被瀑流冲下来。道人将掌中竹竿连点,小舟逆流直上,约摸盏茶光景,小舟忽地一轻,突出瀑流之外。
红袍道人举目四顾,见此地并无日月,不见天空,上下四方,到处都是白蒙蒙一派,如云如水,缥缥缈缈,微微发光,其下深不可测,似有无数风涡,无声无息,不住流动。云水深处,有一方冰崖突出,其上似有一个小小身影,垂竿而钓,一动不动。水上每有微风吹来,便向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钻入,冰寒刺骨,如欲消融肌骨,红袍道人虽是真火之躯,也觉有些寒战,通身上下现出一层薄薄的火焰,隐隐燃烧,方可与这彻骨之寒相抗,回头看那撑竿道人,见他仿佛倒比自己好些,并无异状,想必是在此地往来久了,有了天然抗力,或是那洪崖先生传了他什么抵御严寒的法子吧。
撑竿道人停住船,两人一起向崖上那小小人影躬身道:“老师,末学度厄、陆压,特来向洪崖老师请安。”那人影埋头垂钓,浑如不觉。撑竿道人度厄道:“老师,我们过来了。”那人影依旧不理,度厄真人将竹竿一点,小舟荡悠悠往前而来,却也古怪,度厄真人上那瀑布时,竹竿轻轻一撑,即能逆上数百里,冰崖离二人看起来也就数里远近,小舟行来却十分缓慢艰难,度厄真人全神贯注,一竿一竿,似已尽了全力。
好有半个时辰,方到冰崖之前,陆压这才能看清这传言中的洪崖先生模样,只见他身躯实在矮小,看上去似还不满三尺,两耳尖尖,支楞两旁,皮肤淡绿,头顶有些稀疏毛发,皱纹层层堆垒,身边放着一个竹篓,肩头却停着一只白色乌鸦,朱喙青爪,懒洋洋地打着盹儿,见二人前来,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继续打盹。洪崖先生眼垂一线,专心看着水中钓丝,那钓丝垂入寒水,更不知通向何方,水中又有何物。
陆压心道:这老儿架子好大。两人不敢说话,躬身立在舟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那钓丝微微一动,洪崖先生将钓竿轻轻一提,一尾半尺长的朱红小鱼跃出水面。陆压看时,这鱼儿内外通明,赤光如火,他是真火之躯,天生就有感应,立知这鱼并非凡品,乃先天真火凝炼精灵。但见那洪崖手腕一振,小鱼划了一道弧线,落入身边竹篓。
那白乌鸦忽地睁开双眼,金光迸射,跳下洪崖肩头,绕着竹篓不住扑翅打转。洪崖笑骂道:“贼乌鸦,总是这般猴急。”声音十分枯涩,陆压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发红。洪崖放下钓竿,转过身来,支起一个小小铜锅,用嘴轻轻一吹,那锅下不知怎地就燃起淡蓝色的火焰来。火燃了一会,洪崖探出瘦小的手臂,从竹篓中捉出一尾小鱼,放在铜锅中,用竹筷夹着,小心翼翼翻动煎烤,那鱼儿兀自跳动不已。白乌鸦越发急不可待,围着铜锅跳来跳去,洪崖又啐了一声,专心煎鱼。
陆压看洪崖煎鱼,才看清他两手居然只各有三根手指。过了一会儿,一股浓浓的异香在空气中传来,清甜爽淡,绵绵密密,度厄、陆压道行精深,吃饭与不吃饭,早无分别,这时闻得这股异香,却再忍耐不住,腹中发出咕咕倾向,两人大感羞愧,脸上发烧,忙运玄功逼住,却止不住喉头缩动,连吞口水。
洪崖先生将手一伸,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瓶瓶罐罐,手腕连晃,将各种粉末、竹叶等等撒在鱼身上,手法轻盈熟练之极。
异香更浓,度厄、陆压两人再难抵制,生恐出丑,真气流转,全身九窍连同八万四千毛孔悉数闭合,兀自觉得有隐隐香味透入心尖,让人食指欲动。
只见那白乌鸦早就等不及,一翅扑起,将洪崖先生筷子上煎鱼夺下,洪崖低骂一声,却也并不争夺,任白乌鸦将鱼儿叼去,自管从竹篓中又捞出一尾小红鱼,放在锅上如前翻煎。白乌鸦将煎鱼叼在口中,鱼身虽然才半尺来长,却也比这乌鸦身体大了不少,看起来甚是滑稽,只见那白乌鸦只是仰脖一吞,整条煎鱼已不见踪影,那鸟儿吃了鱼,摇摇摆摆,走到锅边一个七寸许长的黄皮葫芦边上,用嘴将葫芦盖儿啄开,伸尖嘴到那葫芦口里,狂吸不已,不一会儿,打了一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来,展翅起舞,不过舞得几下,往旁边一歪,竟睡了过去,鼾声大作。
又过了许久,又一尾煎鱼出锅,洪崖先生用竹筷夹着,方要送入口中,忽然崖前水里斜刺里窜出一道白影,希律律一声长嘶,将洪崖手中煎鱼夺下,洪崖先生一把将那白影鬃毛揪住,两人看时,却是一头小小骡子,高不满三尺,浑身上下雪也似的白,唯有四蹄乌黑,那白骡被洪崖先生揪住,将头抬起,将嘴张开,咴咴低鸣,口中空无一物,煎鱼已不见踪影。洪崖先生怒极反笑:“这贼滑头!”放开鬃毛,在骡臀上拍了一下,那白骡往前一窜,转过身来,黑漆漆眼珠望着陆压,不住打转儿。“贼骡儿,这个可不是给你吃的。”洪崖先生低声斥道,那白骡扬首嘶了一声,忽然一跳,钻进那黄皮葫芦里去了。
洪崖先生将葫芦盖儿塞上,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又从竹篓里捞出一尾小鱼,放入铜锅煎烤,这番比前两次更加细心,良久良久,方才火候完全,洪崖先生将鱼夹起,放在眼前,不住打量,眼中奇光闪烁,似乎舍不得吃下,终于送入口中,一寸寸吞下,直到鱼尾已完全在他唇齿间消失,方才抚了抚肚子,长出一口气,闭上眼摇头晃脑,似乎意犹未尽。
陆压见自己二人在他面前立了许久,这老儿就是视而不见,终于忍耐不住,躬身道:“老师……”度厄真人忙扯了扯他袖子,却见洪崖先生霍然睁眼,昏黄的眼珠瞪着陆压,陆压被他看得发毛,躬身又道:“老师……”话尚未完,已被洪崖打断,只听他说道:“我知你来此为何,拿来!”陆压大喜,将腰间葫芦解下,递与洪崖,洪崖拿在手里,将葫芦盖儿打开,只见一线白光从葫芦中透出,白光头上现出一物,有眉有眼,洪崖一把捉住,那物振翅挣扎,洪崖更不理睬,将铜锅放到一边,把那物放到火上炙烤,缓缓翻动,那物渐渐安静下来,又过了许久,洪崖将那物从火上取下,丢在空中,仰头张口,那物落在洪崖口中,哔哔剥剥,纷碎有若瓜子,陆压面容扭曲,似极痛苦,勉强忍住,只见洪崖先生将那物吞在口内,嚼了一会,嚼得烂熟,咽下丹田,瞑目而坐,有半日光景,只见他微微张口一呼,一道白光,约长有七、八尺,盘旋空中,如飞龙攫拿之状。飞舞一回,将气一吸,翕然归于掌上,是一白色光丸,洪崖将白丸塞入陆压红葫芦,将盖子盖上,道:“拿去!”陆压欣喜无已,倒身拜伏:“多谢老师大恩!”洪崖却将身偏过一旁,连连摆手道:“快走快走,以后休得再来聒噪!”
陆压起来,度厄真人依旧将小舟撑下,落在湖中,陆压终于再忍不住,仰天大笑:“吾道成矣!吾道成矣!”度厄真人道:“恭喜道友,今日老先生且是好相与,此宝功行圆满,且到蜗居治几杯酒与道友庆贺。”陆压道:“今日好生欢喜,你我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小舟撑过断桥,消失在桃花林中,兀自传来陆压大笑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