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站在丹凤门楼上,而他的祖父李渊则拉着他的手,长孙无垢站在他们身后。
渭河对岸,鲜卑铁骑连营数十里,如平原之上升起的一道黑烟;魏主的金帐在秋日澄净的阳光下折射出灿烂的光芒,映入承乾瞳内。
重玄门打开了,大唐禁军如一股铁流般涌出,在渭河南岸排开阵势。
李世民乌衣乌帽,纵青骢马,独出于众军之前。
金帐之中,魏主拓跋焘端坐正中,皇太后窦氏坐在他身侧。
八部大人长孙嵩、长孙翰、奚斤与崔浩、高允等一干文臣坐于下方。
魏主拓跋焘今年十七岁,即位还不满三年,只是他小小年纪,已显出非同一般的聪明雄断,八部大人都不敢对这个少年皇帝有所轻忽。
“启禀陛下,唐主已到渭河便桥之南。”中军报入帐来。
拓跋焘点点头,转头对窦太后道:“阿母,他来了。”
“好,阿母去去便回。”窦太后站起身来,走出帐门,自有卫士牵过马来。窦太后也是世家出身,少习弓马,年纪虽大,身姿矫健,轻轻一跃,上了马背。太后上了马,扬鞭一击,那马嘶了一声,四蹄翻动,绝尘而去。
拓跋焘与众大臣也都随后出帐,立马在后观望,眼中有紧张的神色,只是紧紧抿住嘴唇。
李世民单骑往便桥桥头驰来,尉迟敬德和程知节想伴同前去,被长孙无忌抬手止住,二人只得作罢。
世民到了桥头,下得马来,将马拴在桥栏上,步行上桥,往北走来。
只见一骑自北飞驰而来,片刻已到李世民身前,马上乘客二话不说,高举马鞭,带起一声尖啸,劈头向李世民一鞭击下。
李世民不避不闪,只听“啪”的一声,李世民脸上已多了一道血痕,李世民痛的浑身一颤,却不说话,慢慢在来骑前跪下,将上衣撩起,露出脊背。
尉迟敬德看得怒起,便要策马上前,却被长孙无忌将马头紧紧拉住,连连摇头示意,其余众人有知内情者,自然按马不动;心思灵活,隐隐觉得此事蹊跷,却也不像敬德那般冲动,只是静静观看。
李承乾在丹凤城楼上看得奇怪,父亲为何在来人面前跪下?又为何任其鞭打?转头向祖父看去,见祖父攀着栏杆,上身前倾,凝神观望,浑身颤动,口中嗫嚅不已。长孙无垢走上前来,低声道:“沙竭罗,你也跪下。”说着自己已是跪了下去,承乾不解,随母亲一同跪下。
便桥之上,来人勒住马头,乃是一名老妇,白发萧然,正是窦太后。窦太后低头看了看李世民,扬起马鞭,又是一鞭重重击下:“这一鞭为毗沙门!”鞭声响过,李世民背上多了一道血痕,有三分深浅、一寸宽阔,两边皮肉翻起,当中鲜血涌出,足见这一鞭实是用足了十分气力。
“这一鞭为三胡!”
“这一鞭为承道!”
“这一鞭为承德!”
……
“这一鞭为承度!”
“这一鞭为你父亲!”
窦太后咬牙提鞭一鞭鞭狠狠打来,直打满一十三鞭,方才歇手,李世民背上血肉模糊一片,只是跪地不动。窦太后看了,不由心中一痛,深吸了口气,厉声喝道:“二郎,我为你兄你弟你父打你,你可有怨气?”
“母亲出鞭有力,手底有劲,足见母亲身体康健,世民不胜欣慰欢喜之至,不敢有半分怨恨。”李世民伏地道。
窦太后听了这话,身子一颤,泪珠禁不住滚滚而下,向丹凤门楼上看了一眼,将手中马鞭一折两半,抛入滔滔渭水:“罢了,二郎,你好为之!”拨转马头,更不再向李世民瞧上一眼,纵马奔回魏军大帐,魏主拓跋焘连忙迎上前来,亲自将窦太后扶下马来,众大臣簇拥,进金帐去了。
“迦陵!”丹凤门楼上,李渊伸出手臂,嘶声呼唤,上身几乎整个儿探出栏杆,裴寂连忙抢上去抱住:“上皇!上皇!小心哪!”李渊身子一晃,颓然坐倒在地,宫娥内侍们连忙上前,和长孙无垢、承乾一起将李渊扶下门楼,坐上步辇,送回大安宫。
“姆妈,爹爹今天为什么向魏国太后下跪,爷爷又为什么那么伤心?”从大安宫出来,回到东宫,承乾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向母亲发问。
长孙无垢默然半晌,忽道:“她是魏国的皇太后,其实也是我大唐的皇太后,你爹爹的生身之母,你的亲生奶奶。”
“啊——”承乾惊得一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沙竭罗,你听我给你说。”长孙无垢轻轻叹了口气,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你的奶奶,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的父亲原本是鲜卑魏国窦氏大姓之后,后来因为得罪了当时的魏主,逃亡中原,入周为官,南征北战,立下许多功劳,做到神武公的高位,娶了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生下了你的奶奶。”
这些事情,母亲从未讲过,因此承乾托着腮帮,听得非常入神。
“你的奶奶生下来头发就有一尺长,从小聪颖机智,而且很有男子气概,十五岁的时候,神武公为她说亲,她不愿意,自己想了个主意,要雀屏选婿,神武公没办法,只得依从了她。”
“姆妈,什么是雀屏选婿啊?”
“就是在一扇屏风上,叫人画了一只孔雀,大小跟真的孔雀差不多,神武公请了数十位各家的少年儿郎到府里,跟他们说好,在一百五十步外发箭,谁能射中孔雀的眼睛,就把你奶奶许配给他。”
“是爷爷最后射中了孔雀眼睛?”
“是啊,这数十位郎君,箭术虽然都还不错,但有的射中了孔雀脖子,有的射中了孔雀冠,总是差着那么一点半点,你爷爷最后出场,连发两箭,射中了孔雀的左右两眼,赢得了满堂喝彩,神武公十分喜欢,你奶奶后来就嫁给你爷爷啦。”
“那么奶奶怎么到魏国去了,还做了魏国的太后呢?”
长孙无垢又叹了一声,悠悠说道:“十二年前,那时我也刚嫁给你爹爹,前朝隋炀帝驾出长安,巡幸江都,乐不思归,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中原。魏国亦出兵南下,你爷爷那时是太原留守,与你爹爹商议,也想出兵争天下,可是兵力不够,于是想和魏国结盟,借魏国的兵争夺天下,魏人答应是答应了,可是他们要你三叔玄霸到云中金城做人质。你三叔当时还小,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你爷爷踌躇难决,但是你奶奶说,她愿意同去魏国,一来让魏人更加放心,二来也好照顾你三叔,你爷爷本来不肯,可是你奶奶一再劝说,加上你爷爷和爹爹当时夺取天下的念头十分强烈,你奶奶终究带着你三叔,到云中金城做了人质。”
“奶奶真不寻常!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奶奶到了云中,魏主让你奶奶入宫做太子拓跋焘的保母。魏国有立子杀母的习俗,所以拓跋焘的生身母亲在他三岁立为太子的时候就被魏主赐死了,你奶奶做了他的保母,很可怜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照顾他,拓跋焘也很依赖你的奶奶,对她比亲生母亲还要敬重和孝顺。”
“那以后呢?”
“那以后,那以后没几年,你三叔得天花死了,再后来,魏主病死了,拓跋焘即位做了魏国的皇帝,他不顾朝廷大臣的反对和礼法的约束,立你奶奶做保太后,再过得一年,又尊你奶奶为皇太后,所以你奶奶现在是魏国的皇太后。”
保母做太后。李承乾虽然年纪小,可是也已经听过、读过不少史书,却从未听说过保母被立为太后的故事。承乾心里想道:奶奶可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哪。
长孙无垢说完了,母子俩沉默了一会,承乾忽然又问:“魏国当初怎么会定下立子杀母的规矩呢?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也不知道,据说是为了防止后族干政。”长孙无垢道,“不过确实是太残忍了。”
“还好我国没有这种规矩。”承乾有点担心地偎入了母亲的怀抱,长孙无垢抱住了他,说道:“是啊,我国终究不比北地野蛮。沙竭罗,你也该睡觉啦。”
“好。”
承乾躺下,长孙无垢为他盖好被子,吹灭了灯火,走了出去。
承乾躺在卧榻上,睁眼望着上方的黑暗,方才长孙无垢的一番叙说,让他对遥远的北国和那位生世非同寻常的奶奶都生出了无限的向往和孺慕之情,所以他睁着眼睛想了很久很久,才渐渐睡着。
夜深了,渭河两岸营火通明,像黑暗里的两条长蛇。
火炬燃烧着,伸向漆黑的天空,发出哔剥的微响。
窦太后的帐中,白比丘尼不安地坐在虎皮毡上,转动着沉香念珠,又急又轻地念诵着经文,尽力压制住自己向外张望的念头
窦太后坐在她对面,手中也拿着念珠,却并不诵经,眼角有泪花闪烁。
帐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和低低的问答声。
白比丘尼终于忍不住,停了诵经,往外看去,帐门掀开,两名女兵将一名全身裹在斗篷里的人让了进来。
那人进了帐幕,将斗篷解开,露出一张姣好却略显苍白的脸庞。
“姆妈!”虽然年近六十,迭遭祸乱,历尽丧国失亲之痛,又改作了尼装,但岁月并未在白比丘尼的容颜上留下多少痕迹,看上去还是三十岁左右的模样,所以杨淑妃立即认出了她。
“宝珠!”白比丘尼浑身一震,手底不由一紧,串着珠子的线绳从中断开,沉香念珠骨碌碌滚了满地。杨妃哭喊在跪倒在地,扑入萧后的怀中,“宝珠啊!”比丘尼抬起了女儿的脸,仔细的打量,然后将她一把抱入了怀中,母女二人痛哭失声。
菩萨,人生为何都是一样的苦啊?窦太后端坐不动,眼泪无声而落。
这一位比丘尼,自然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她是前朝炀帝的皇后萧氏,炀帝在江都被杀,而她带着传国玉玺和元德太子,逃到了魏国,李世民的妃子杨淑妃,正是她的女儿。
八年过去了,元德太子也因病夭折,只剩下萧后一人,就在长信宫与窦太后相伴而住。
萧、杨母女一边流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别情,很久,她们才想起这是在窦太后的帐里。
“宝珠,快见过太后。”萧后擦了擦眼泪,吩咐道。
杨淑妃得她提醒,连忙转过身来,向窦太后叩头行礼:“母亲在上,受宝珠一拜。”——杨淑妃是李世民的妃子,窦太后便是她的婆母了。
“好孩子,不要多礼。”窦太后收泪笑道。
三人在帐内秉烛夜谈,快天亮时,杨淑妃站起身来,披上斗篷,萧后送女儿出帐,窦太后并未一起出来,好让她们母女说些体己话儿。
杨淑妃恋恋不舍,迈出几步,转回来又一次问道:“姆妈真的不打算留下?舅舅也在盼着你呢。”
杨淑妃的舅舅就是萧瑀,李世民的大臣,是萧后的亲弟弟。
萧后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长安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婆母一个人留在北边。”杨淑妃无奈,跪下又磕了一个头,“姆妈,我去了啊,什么时候想回来你就回来啊。”萧后点了点头,杨淑妃站起身来,快步向便桥走去,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雾气中,萧后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女儿,她其实想留下来,可是天下早已不是隋家的天下,她更怕留下来。
窦太后站在帐门前,一样也是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
九月十日,李世民与魏主拓跋焘斩白马重新会盟于渭河便桥之上,唐许魏以金珠、丝帛、茶叶、瓷器,魏报唐以马羊,还所掠中国户口。
九月十一日,魏军北归,太上皇李渊即病,居大安宫不出。
十月,以承乾为皇太子。
十一月,定次年年号为贞观,大唐帝国自此进入贞观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