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现出万丈法身,铁棒煌煌然高举九天,挟着疾风厉电,恶狠狠劈将下来,天崩般一声巨响,那金山迸散开来,裂成无数碎片,猕猴王七窍中黑气喷出数丈,掌中一条蟠龙金枪已是断作两截。
猕猴王心神巨震,提着两截断枪,怔怔立在云端,一时竟忘了动作,悟空初现法身,不能久持,将身躯摇了一摇,复了原身,拎着铁棒,腾身横扫。
猕猴王不知躲避,眼看铁棒扫来,猕猴王偌大身躯,不免一棒两截,忽然西南方斜刺里一大团红云冲出,迎上铁棒,两下里狠狠撞在一起,喀喇喇惊天巨响声里,那红云弥散开来,原是一头巨怪,浑身血红长毛披散,双目如灯,身高七八丈,仿佛一头大个儿的猩猩,顶上却长着十几只弯弯曲曲、长长短短的狰狞利角,后背之上生满了龙牙一般的六棱骨刺。
他手中兵器却不是寻常的刀枪剑戟之类,乃是一根巨木,焦黄颜色,约有五六丈长短,车轮般粗细,满生棘齿,依稀与狼牙棒相似,这怪物现出身形,又是暴喝一声,掌中巨木重重砸来。
悟空铁棒急速一格,又是喀喇喇惊天巨响,犹如数百个霹雳一起炸开,悟空虽然击退巨木,两臂也有些微微发麻,心道:这不知是何怪物,倒比那猕猴儿强上几分。心中闪念未已,那怪再喝一声,巨木二次砸落,满空中都出现了细如小蛇般的金色电火,这一木来势猛恶之极,力道之强,竟仿佛比方才那一砸翻了一番。悟空不敢怠慢,厉喝一声,浑身三百六十骨节如爆豆一般的连串急响,铁棒当头迎上。好厉害!满空中电火乱舞,雷云翻滚,悟空被这怪物一击,震出七八里之远,那怪物也是“嘿”一声,庞大的躯体连晃数晃,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一跨,踏上数里,又是一木砸来。这一木砸来,声势更盛,竟是陡然又翻了一倍,仿佛虚空破碎,罡风乱流鼓涌振荡,犹如四海潮生,天地施威,几已非人力所能抵挡。悟空见这一下来势极凶,本不欲与之硬抗,就欲化身躲闪,却见那巨怪眼中红光闪了一闪,似有轻蔑嘲笑之意,这却激起了悟空的野性,把心一横,浑身金毛蓬地悉数往外开张直竖,掌中铁棒自下而上,蓦然间涨大数倍,与那巨木撞在一起。嘶,这一声犹如裂帛,并不响亮,花果山满山群猴禽兽耳中却刹那间都有鲜血溢出,抬头看去,只见天穹中赫然出现了一个数千丈方圆的灰白色空洞,那空洞滞了一滞,霎时间周围空气狂涌灌入,千雷万霆,绵绵炸响,长空一望,千万个大大小小的青色漩涡急速旋转,一声猿啸金针也似地从无数青色漩涡中透将出来,轰隆一声,云光电火四散奔流,一头小小金猴翻身而起,冲出云霄,手持铁棒,傲然斜指苍穹;那红毛猩猿巨怪也自云中现出身形,摇摇晃晃,满面通红,如欲喷出血来,掌中那段巨木一头光秃秃的,无数棘齿几乎已经全部在方才的破天一撞中折断。
悟空长啸已毕,翻身持棒撞来,猕猴王忙握着两截断枪,便如两条金鞭,飞腾夭矫,上前挡住,那猩猿巨怪吐纳数次,方自调匀气血,将掌中巨木使开,赶上前来,双战悟空。
他三个翻翻滚滚,呼叱怒喝,悟空铁棒翻腾,如龙入大海,腾挪转折,变幻无方,堪堪敌住两名妖王,心中暗暗疑惑:这红毛怪物先前好生猛悍,这会何以又不济事了?也不见得比这黑猢狲就强多少了。他却不知这妖王名唤禺狨,乃远古人猿与赤龙交合所生的恶物,力大无穷,掌中兵器非金非铁,乃天东一段若木,水火不侵,刀剑难伤,有九百六十条火龙守护,被这禺狨王屠尽群龙,取将过来,用尽千万年工夫,炼成神兵,凡兵凡铁,遇此正如纸帛,不堪一击。这禺狨王千年来盘踞流波山,日观沧海,暮看余霞,将碧海潮生之势化入武艺,生平与人对敌,只是三击,正如海潮相叠,每发一击,威势便比前一击增强一倍,东胜神洲大小妖王无数,能接他若木二击者寥寥可数,不想悟空今日竟是不避不让,连接三式,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禺狨王三击无功,气力已然衰竭,三五日内,再不能用出海潮三叠,因此悟空以一敌二,竟是不落下风。
花果山头风雷怒吼,乱云滚滚,也不知斗了多少时候,忽然又有一道妖光自南而北,划过万里大海,向花果山头撞来。
悟空见了这道妖光来势,心道:不好!莫非又是来助阵的?我一人却难敌三人也。一棒荡开猕猴王两截断枪,正欲跳出圈子,那道妖光已射入场中,数声金木巨响,众人俱各跳开数步,看那来人时,见他身高七丈,牛首人身,两角弯弯犹如新月,拿着一根水桶般粗细的混铁大棍,正是鞠陵于天牛魔王到了。
悟空不认得这牛王,正不知他是何来历,猕猴王、禺狨王却都心中大喜,心想:牛王到了,我等以三敌一,必能拿住这猢狲,问出天书秘诀。正欲上前招呼,却见牛魔王将铁棍别在腰间,整一整衣襟,深深地唱个大喏:“这一位想必就是花果山水帘洞美猴大王了,久仰大名,在下鞠陵于天牛魔王拜见。”悟空原无什么心机,见这魔王手段也甚高明,人却知礼,却也回个礼道:“不敢,不敢。”牛王道:“这两位乃是东极山猕猴王、流波山禺狨王,都是我的兄弟,闻听大王洞中出了天书,不合一时动了贪念,前来争斗,还请大王恕罪。”悟空道:“我洞中确是有篇经书,写了些修真长生之法,若明言前来求问,我也并不吝惜,奈何趁我外出,占我洞府,欺我儿孙?”牛王堆笑道:“大王说的极是,我这二位兄弟生性粗鲁,不知礼数,却莽撞了,大王恕罪,恕罪,两位兄弟,还不与美猴大王赔罪?”猕猴王满脸羞赧,一张黑面时红时白,他久居妖首,岂甘低声下气?那禺狨王虽然凶恶,生性倒也直爽,先就上前唱个喏:“美猴王,我兄弟失礼了,失礼了。”猕猴王无奈,只得也跟着施礼赔罪。悟空笑道:“我也闻得三位大王威名,只是无缘拜会,些须误会,不必挂在心上。”四人哈哈一笑,悟空道:“三位既来,便请入洞盘桓一时,如何?”牛王道:“我兄弟冒失,大王不怪罪已是意外之喜,岂敢叨扰?”悟空道:“牛王说哪里话来,我自得道,也思量要会一会天下英豪,只是无机缘耳,今日结识三位高明,就到洞中小坐叙谈,又何必推辞?”牛王道:“如此,我三人恭敬不如从命了。”四人按落云头,大踏步往水帘洞前来,一众群猴见此情形,十分惊异。悟空道:“孩儿们,不必惊慌,我与这三位大王已化敌为友,今日要欢会痛饮一番,孩儿速去整治酒席。”
众猴虽然有些不乐,但大王有命,怎敢不遵。通臂老猿与马流二帅、崩芭二将,便领着众小猴,广设珍馐百味,满斟椰液萄浆,猴王邀三位妖王共饮,酒酣耳热之际,四个就叙了兄弟,牛魔王居长,做了大兄,禺狨王次之,猕猴王又次之,悟空最小,乃是小弟。既结了兄弟,悟空也不隐讳,就将一篇上清黄庭内景经连同注解,都背将出来,令众猴抄了三份,送与三位妖王。那猕猴王心中欢喜,却又懊恼:我等果不如这老水牛会做人,动刀动枪,几乎吃了大亏,仍旧一无所得,这老牛轻轻几句话,却哄得真经出来也,且是厉害,厉害。
却说三个妖王收起经文,推杯换盏,又喝了数巡,禺狨王问道:“兄弟,闻你奉旨上天,却不知受何职位,如何又下界来也?”猴王摇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活活的羞杀人!那玉帝不会用人,他见老孙这般模样,封我做个什么弼马温,原来是与他养马,未入流品之类。我初到任时不知,只在御马监中顽耍。及今日问我同寮,始知是这等卑贱。老孙心中大恼,推倒席面,不受官衔,因此走下来了。”牛王听了,心中暗笑:原来是个弼马温。口中却道:“兄弟有此神通,如何与他养马?就做个齐天大圣,有何不可?”禺狨王也嚷道:“正是,正是,孙兄弟这般本事,正可作个齐天大圣。”悟空欢喜道:“此名甚好,甚好。”牛王道:“今日与兄弟结拜,兄弟又做了齐天大圣,正是天大的喜庆,愚兄山居穷陋,随带得有一件赭黄袍、一顶凤翅紫金冠、一双藕丝步云履,些须微物,就请兄弟收下,权为庆贺。”当下一挥手,牛王随身的寅将军、熊山君、特处士三妖将三件宝贝呈上,就请悟空穿戴起来,结束整齐,金灿灿的,光耀鲜明。牛王鼓掌道:“好,好,好,果然好一个美猴王,好一个齐天圣!”大小群猴都跳舞欢歌道:“齐天大圣!齐天大圣!”猕猴王看了,心上甚是嫉羡,脸色便有些难看。
悟空却道:“小弟既称齐天大圣,几位兄长亦可以大圣称之。”猕猴王第一个叫道:“兄弟言之有理,我即称做个通风大圣。”禺狨王道:“那我便做个驱神大圣。”牛魔王微笑道:“我便称个平天大圣。”四圣各立了名号,兴冲冲的,悟空教马流崩芭四将:“速替我置个旌旗,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大字,立竿张挂。自此以后,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四将领命置办旗帜张挂,四圣依旧欢饮,忽听得洞外战鼓声骤,众猴奔奔**,报入洞中道:“祸事了,祸事了!”悟空道:“有甚祸事?这般惊慌。”众猴道:“天上来了许多天兵天将,道:奉上天圣旨,来此收伏。教早早出去受降,免伤我等性命。”悟空道:“不消慌乱,待吾去看是什么毛神敢来收我。”当下教众猴排开阵势,四圣同出水帘洞外,看那天上时,只见无边阴云,弥漫太空,阴云中十余神灵若隐若现,又有天兵无数,丁甲力士,擂动天鼓,撼得四山如怒。
悟空打出天门,李靖领天帝金旨,点起数万天兵,前来伏魔擒怪,左右十余员大将——三坛海会大神哪吒、甲子太岁杨任、执年太岁殷郊、日游、夜游神温良、乔坤、韩毒龙、薛恶虎、四值功曹与药叉、鱼肚等等鬼神兵马,杀气腾腾,径下天关。
至花果山头,往下一望,只见一面黄锦大旗,迎风高高立起百余丈,旗上写着“齐天大圣”四个大字,哪吒看了,心中大怒:“这泼猴,反下天庭,已是死罪,竟敢自称大圣,号为齐天,欺天罔上,罪不可赦。”殷郊道:“道兄无须动怒,待我亲自前去,定将妖猴擒拿,治其死罪。”李靖道:“闻这妖猴大闹地府,颇有神通,太岁小心。”殷郊道:“知道,天王放心。”拍天马飞身直下,温良、乔坤、韩毒龙、薛恶虎、四值功曹在后跟随,杨任绰飞电枪,跨云霞兽,在云端掠阵。
悟空与三名妖魔出了洞门,正看天上,只见战鼓数声,阴云分开,当中驰下一尊神明,三头六臂,额生立目,面如蓝靛,巨口獠牙,十分凶恶,两手持方天画戟,两手持雌雄剑,又有一手举着一口铜钟,胯下一匹天马,顶生独角,红鬃飞扬,遍体火焰腾腾,前后数名凶神各执兵器拥护。
殷郊到了洞前,大吼道:“弼马温何在?速速归降,免你满山妖猴死罪。”牛王道:“此是执年太岁殷郊,乃九天凶神,你我既结为兄弟,兄弟有难,兄长岂能坐视,待吾出阵,会一会这执年太岁。”悟空道:“谅此小小毛神,有何能为?列位兄长请宽心在此掠阵,小弟去去就来。”提着铁棒,一个筋斗翻上九霄空里,呵呵笑道:“你家大圣爷爷在此,你那毛神,快伸过孤拐来,与老孙打三百棍解闷,我可放你逃生,不然,叫你顷刻化为齑粉。”殷郊为执年太岁,神威赫赫,几曾受过这等轻蔑,大喝一声:“好泼猴,看吾画戟!”一拍座马,烈焰兽希律律长鸣一声,如一道赤焰飞来,殷郊在马上,将画戟泼风也似的刺来,直取悟空胸膛。好大圣,他却不闪不避,横过铁棍,往前一推,雷鸣也似的一声爆响,殷郊连人带马倒推出十余步。悟空冷笑声中,一棍如电捣出,殷郊奋怒,满头红发都竖将起来,当中神目圆睁,使画戟招架悟空铁棍,左右二臂持雌雄双剑,只向悟空肋下招呼。
悟空奈了他几个回合,也将身躯连摇数摇,叫:“变!”也化作三头六臂,六只手持三根铁棒,风轮也似的急转迎上,两家大战,休看殷郊乃是执年太岁,不知悟空实在是英姿天纵,先前与猕猴王、禺狨王一番大战,半日间境界却又提升了一重,此刻却将禺狨王海潮三叠的手段化入自己棍法,三条棍使来直如天风海涛,满空旋舞,一棒重如一棒,更无衰竭。殷郊初时还可敌得住,斗得一两个时辰,只觉敌手棍下越来越重,每接一棒,臂膀便一阵酸麻,到后来四臂酸麻难当,渐渐的竟似握不住剑戟,欲待抽身将落魂钟摇动,偏被悟空紧紧逼住,应接不暇,竟是无机会振响落魂钟。
那日游神、夜游神、四值功曹,在左右空自心急,却哪里插得上手?杨任见状,对李靖道:“元帅,这猴头果有神通,待吾上前相助殷道兄。”李靖点头:“好!”杨任云霞兽四蹄如雷,从云端奔下,悟空正战之际,见天上又来了一名神灵,生的十分古怪,五柳长髯,白净脸庞,眼眶里长出两只手来,手心里反有两只眼睛,道袍一领,不穿盔甲,骑着一匹独角神兽,霞分五彩,掌中一杆长枪,枪身上电光缭绕,到了近前,叫声:“妖猴休得猖狂,吾甲子太岁杨任来也。”枪如电光,便向悟空后心急刺。悟空反手铁棍向后撩来,却撩了个空,杨任飞电枪倏收倏发,又向悟空腰眼里刺来。悟空将铁棒来架,又架了个空,杨任枪尖又奔悟空后颈而来。悟空连捞不着对方兵器,心中焦躁,舍了殷郊,回身来斗杨任,只见杨任一杆枪使将开来,如游龙一般,枪身连颤,抖出一个又一个碗口大小的淡淡枪花,呜呜呜满空飞旋,并不散去,只在悟空身前左右围绕转动。悟空三根铁棒起落如雨,莫想捞得着杨任枪身半点,身躯、铁棒每每撞上空中枪花,便有一团紫色电火炸开,触处如受电殛,针扎火燎一般的一阵酸疼。
这毛神枪法却恁地古怪!悟空暗暗惊心,不敢放手进攻,只将三条铁棒团团舞动,护住全身上下,杨任连抖枪花,未及近身,俱受悟空棒上罡风激荡,纷纷碎裂爆开,化为一天星火。
原来杨任手心神目乃三界法眼,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妙法点化,上看九天,下观幽冥,中识人间万事,若与人对敌,将敌人一身气脉流动,真力运行,觑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犹如掌中观火,敌人兵刃未动,杨任已知来势,预先就攻其弱点,当者无不披靡。又因杨任先世乃文官出身,虽有封神榜神力倾注,膂力终究不及武将,乃精研飞电枪,将枪上电火化入枪花,凝空不散,犹如电网,触体如殛,任敌人有千变万化之能,移山填海之力,也难逃出杨任枪底。
悟空不知杨任神通奥妙,只得将金箍棒护住周身,只守不攻,杨任飞电枪只在外围攒刺,却也透不进悟空棒影。却说殷郊本已体软神疲,幸得杨任及时赶来替下,殷郊勒独角烈焰马退在一旁,精神复长,默念心法,就将落魂钟摇动。
只见此钟钟铎与黄铜钟身内壁撞击数番,叮当几声脆响,竟压过满天战鼓之声,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鼓,随着这几声钟响,一道道水波也似的透明光纹从钟身上发散出来,一漾一漾,轻而易举,透入悟空身周如光华宝幢一般的连绵棍影。
好厉害!纵然悟空乃灵石化身,修习正法,魂魄坚凝,远过常人,这落魂钟钟声光纹轻轻一漾之间,悟空心神剧震,只觉三魂七魄都大大摇动了一下,不禁一个踉跄,绕身棒影登时散乱,杨任法眼觑得良机,将双膝一磕云霞兽,掌中长枪猛然一抖,抖出数百个寸许大小的细小枪花,攒簇一处,便如凭空开了一朵硕大的重瓣纯白蔷薇,一点枪尖如璀璨星芒,自万重蔷薇花瓣中闪电一般透出,向悟空心口便刺。
毕竟不知悟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