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国丧
作者:如是我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67

太阳从西方的地平线上沉落下去,净街鼓开始响起,声振八百下,则六街九衢,坊门皆闭,再不许城中居民穿行于坊里之间,要到第二日五更二点,坊门方才重新开启。

街鼓咚咚,催日呼月,后一百八十年,李长吉有诗咏官街鼓:

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

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

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单调而冗长的鼓点声中,一弯素白的新月自东北天际慢慢升了上来,将并不明亮的月色洒向长安的一百一十处里坊。

净街鼓停止了,长安城一片沉寂,金吾卫的火把出现在大街上,朦胧的夜色中,到处响起了捣衣声,时序已入十月,家家都要为征人赶制寒衣。

曲江池映着天上的新月,微光瑟瑟,池头乐游原上,瘸腿道人拄着藤杖,西望长安,百坊千里,犹如棋局一般整齐,太极宫中王气冲空,直上数万丈,东宫上方,又有暗云一片,若隐若现。

古来大城,无出长安之右者,道人不禁赞叹,复又微微冷笑,整个人忽然模糊起来,扭曲成一团散碎的光影,渐渐在周围的空气中溶解。

满天微茫星斗间,一道绚烂的虹光一掠而过。

“称心,快看,流星!”东宫嘉庆殿,承乾拉着称心,指向西北方向。

“哪里……啊!”称心一眼瞥去,只见到一抹星尾,急急合掌发愿,已然不及,懊恼地低下头去。

“不要丧气,以后我每天陪你来守流星便是了。”承乾伸臂搂住了称心肩膀。

“嗯。”称心羞涩地靠进承乾怀里。

西牛贺洲,有山名竹节山。

竹节山周围数万里,峰顶常有阴云聚合,层层叠叠,直冲牛斗,似有妖魔往来。

阴云飞旋,一头狮子独踞峰顶高崖,对着天上星月,九首一齐长吼,群峰回荡,山间无论狮虎熊罴,狼虫彪豹,闻得狮吼之声,皆栗栗而战,缩首伏地,更不敢稍动。

光影闪烁,霎时聚成人形,瘸腿道人扶杖从光晕间走出,那九头狮子口吐人言:“道友,为何这等模样?”

“方自人间游戏而回耳。”道人笑道。

九头狮子道:“事体如何?”

道人道:“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七八分总是有的。”

“吾为洪荒八万万魔众,谢上道友了。”

“你我既系盟好,又何必说这个谢字?”

九头狮子闻言,摇动九首,轰然大笑,“不错不错,倒是吾拘泥了,道友,既至此山,何不随我回洞府欢饮数杯?”

道人笑道:“道友之酒,比瑶池醴泉如何?”

狮子道:“醴泉甘冽绵长,却嫌太软;吾酒入喉辛辣,锋芒锐利,荡涤胸臆,最堪挥断愁肠。”

道人拊掌大笑,“人言美酒如刀,信然,信然,只是我尚有小事未完,却先别过,三日后必来叨扰。”

“专候道友光临。”狮子说罢,仰天吼了一声,四足在山岩上一按,火焰般的尾巴一甩,竹节山晃动了一下,崖间凭空出现一座洞府,九曲盘桓,中藏洪荒世界,似有无量狰狞面目在内浮空飞转,无边魔气滚滚而出,令人毛发为竖。狮子纵身跳入洞门,空间一阵荡漾,洞门倏然而合,竹节山头静悄悄的,只有四面寒蛩,鸣声不绝。

道人静立片刻,腾身依旧化作流星一道,徐徐划过长空,落下东海去了。

数日之后,侯君集征西而回,献胡女一名,惯弹琵琶,善歌能舞,李世民在两仪殿听她弹奏,惊为天籁,自此宫中游宴,琵琶女长随左右,十分受世民亲信。

承乾自那日得了称心,几乎日夜都在一起,渐渐便不常到玄奘处听经,却喜欢上了胡风胡食,常作胡语、着胡服,又漫游于市井,交结胡人侠客纥干承基,在宫中作胡人营帐而戏,只是此时还知节制,见大臣则正襟危坐,高谈节义,众人因此也不太在意他,以为只是少年好奇心性而已。

太上皇帝李渊在十一月得了风疾,行动艰难,御史大夫马周上书责皇帝不孝,大安宫规模狭小,卑陋低湿,不利上皇病体,李世民被他一通抢白,十分羞恼,却也无辞以对。贞观十年春,遂下旨于太极宫之东北,龙首原高阜之上营建永安宫,宫室未成,李渊已于贞观十年八月崩于大安宫垂拱殿,年七十岁。

天下十道四百州,各处道观寺院哀钟响动,李世民遣哀使告于魏国,两国兵戈暂息。

玄都观、兴善寺两处乃天下道观、佛寺之首,大设道场,钟声日夜不停,名僧名道以玄奘、岐晖,各披法衣,诵经持咒,种种仪轨,为上皇追荐冥福。

八月二十五日,大行太上皇帝灵驾于垂拱殿发引,出长安金光门,葬于三原县献陵。淮安王李神通已先李渊而逝,有旨迁其遗骨,以为献陵陪葬。

灵驾浩大,仪卫拥护,蔚为壮观,有六绋牵引太上皇柩车,每绋各长三十丈,围七寸,各有执绋挽士虎贲千余人;另有挽郎二百人,左右配挽歌二部各六十四人。李世民与诸王诸子百官随后缓行相随。

葬仪已毕,观葬人群中的玄奘六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了承乾。他远远地看着承乾,沙竭罗的神气似乎与从前不同了,不再像以前那么温厚,眉间隐隐多了一丝戾气。玄奘皱了皱眉头,定念谛观,见承乾额上仿佛有一缕淡黑色的火焰在跳动飞扬,身后更有一个巨大而狞恶的阴影张臂向天,似在发出声声厉吼。

啊!玄奘大吃一惊,低呼一声,凝神再看,那巨大的魔影与额上的黑火一起,像太阳下的薄冰一样消散无踪了。

“师父!”承乾也看见了玄奘,在马上向他点首示意,却不曾停留,径直从他面前过去了。

玄奘带着僧人们,慢慢向弘福寺方向走回,心中十分忧虑,刚才那黑火魔影虽只是一闪,但他深信自己不会看错。他虽已有半年未见承乾,但承乾身为太子,一举一动皆受上下瞩目,其日常行迹却也不难得知:我闻他近来喜与胡人交往,莫非是胡人中有邪人在他身上下了什么秘法禁咒,有所图谋么?

回到寺内,众僧各归僧房安歇,玄奘命侍候的沙弥退下,将门关上,独坐方丈,深深入定,他的神念如鸟一般从泥丸宫升起,飞上高空,向下俯瞰。

长安城中一草一木、一尘一沙,此时看来分外清楚,太极宫上空紫气弥漫,翻腾不息,其中隐隐有亿万金丝,光华闪耀,苍龙一般将皇城盘绕其中,只是龙光紫气围绕之中,果有黑气一缕,若有若无,自东宫中透将上来。

却是什么妖人?是否与上次那道人有关?玄奘将神念延伸下去,寻那黑气根源,东宫内外僚属,男女婢仆,连上次承乾带来的那名胡女在内,都是常人,俱无异状,那黑气不是发自旁人,就是出自承乾自己体内,再无其余根源。

“吁——”方丈之中,玄奘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来,脸色苍白,十分疲倦。

他宗法大乘,专重思维,修性不修命,虽然灵台清明,神念广大,可以遍察万物,却无半分法力在身,纯以道力精神支撑,作了这番探视,一时间身体如脱力了一般十分虚弱。

他端坐不动,深深呼吸了二十一次,站起身来,取过一旁水杯,一饮而尽,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已是第三日清晨了,金黄色的晨辉落在弘福寺层层殿宇的铜瓦上,折射出灿然的宝光。

玄奘站在方丈前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天际的朝霞,仲秋的风吹动了他的袖角,带来丝丝凉意。

忽有一名小沙弥匆匆走入方丈庭院。

“大和尚。”小沙弥悟明向玄奘合掌施礼,“终南山岐宗师遣门人前来传信,请大和尚一见。”

“哦,好!”

小沙弥走出庭院,无多时,脚步声响,一名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的道士跟着小沙弥进入庭院,道士黄冠长须,斜背长剑,玄奘认得是岐晖的弟子,昊天观主尹文操。

“法师安好!”尹文操向玄奘行礼。

“观主何以多礼,贫僧实不敢当。”玄奘连忙还礼,“岐宗师有何事见教,至令观主亲来?”

尹文操虽然看起来与玄奘年纪相若,实际已有六十多岁了,只是道家讲性命双修,以肉身为解脱根本,所以常能驻颜不老,尹文操便是如此;尹文操又是昊天观主,岐晖门下最得意的弟子,将来终南山宗圣观的观主与楼观道的宗师自然也非他莫属,因玄奘是唯识宗主,总领佛门,故他以小辈自居,玄奘却不敢因此稍缺礼数。

“明年五月五日,我道门各宗丹元大会,我师请法师光临观礼。”尹文操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张简帖,双手呈上。

玄奘连忙弯腰双手接过,“不知不觉,竟又已六十年了么?”

尹文操笑道:“正是,光阴迅速,明年论道之地定在阁皂山。”

“观主,请你转告宗师,贫僧一定准时抵达。”

尹文操又一躬身,飘然出院。

自秦汉以来,道法大兴于南赡部洲,南北二洲宗门林立,大宗四五,小门小派更是不计其数,为此前代宗师聚议,定下六十年一度丹元道会之规。此会名为丹元,实是道家各宗论道斗法的大聚会,会中胜出的宗门是为两洲道门领袖,执掌太平玉符与灵宝三图,玉符灵图在握,则天下道门无不听其号令,所以这六十年一度的丹元大会,乃道门之内第一等隆重的法会。

玄奘今年不过三十二岁,亲逢丹元之会,这还是第一遭。

“丹元会是在明年,那么三十年后就是道佛两门莲华大会了。”玄奘将尹文操送出院门,回到院中,喃喃自语,微微皱起了修长的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