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月落日升,金箭霜华,照射十方,普天世界,同此光辉,世间却自有日月不到之所,万古常夜之地。
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此处宇宙昏蒙,星光黯淡,不二天河散发着蒙蒙的乳白色光芒,耿耿横过昏暗的苍穹,流入北海归墟。
辞曰:
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魂乎无往,盈北极只。
黑水滔滔,不知涯岸,波涛如山,巨浪滚涌,黑苍苍的巨大背脊似鲸似龙,时时露出海面,旋又消失在浪底,高亢悲凉的鸣声震动天地,此起彼伏。时有大鱼,长数千里,双鳍展开如垂天之云,越过天河,昂首长鸣,轰然落入海中,激得数万里内黑水滚荡不已。
众水攸归,漩涡壁立,无光无色,方圆数十万里,深不可测,更不知通往何处,那漩涡无声无息地缓缓旋转,天河急落而下,如一道瀑布,投入漩涡中心。漩涡周围,亿万点萤光从四面八方低低飘移而来,被那漩涡一带,就此消失不见。
海心深处,申公豹兀然孤坐,有玄冥铁链一十三道,分别穿过他两肩琵琶骨,双手手心,双足足心,两乳,两肋,两腰,最后一道铁链穿过他心脏,将他紧紧钉在半生岩上,上半身出于阳世,下半身入于九幽。
黄泉秽气蒸腾而上,自他足底涌入,又自他顶心散出,只见他一身从脚到头,一寸寸、一分分,渐次完全变成森森白骨。上方不二天河滔滔而来,无休无止地冲刷下来,从他顶心灌入,又自他足底流出。一具白骨上又自从头到脚,一寸寸、一分分地生出粉红的肌肉来,待到肌肉长完,秽气冲上,复又变成白骨。
这般情形,一日之间,要轮转三十六次,而申公豹已被缚在这海心半生岩上一千七百年了。
一千七百年,六十多万个日日夜夜,两千两百万次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轮回,申公豹神志早已麻木,兀然孤坐在海心岩上,仰着头,无神的双眼呆呆地看着黑洞洞的苍天。
归墟之侧,烛龙神盘在万里钟山之上,蛇尾盘在峰底,蛇首却在峰巅,形如人面,赤须披散,独目立起,紧紧闭合,沉沉酣睡,巨口微张,一口气呼出,犹如劫火燃天,热浪滚滚,一口气吸入,却又如临冰山,阴风呼啸,重重鳞甲随着它的呼吸徐徐开合,一开一合之际,便有幽幽绿火从鳞下飘出,漾入虚空。
劫火寒流有时飘过海眼上空,申公豹空洞的双眸中便会闪过一丝光亮,转瞬即逝。
忽有大赤气出,炎赫亘天,如匹绛帛,上黄下白,后曲如旗,弥漫北阴,烛照无边宇宙,砉然如太古雷音,苍苍黑水激荡而起,巨鲸鱼龙惊动不安,亢声长鸣,久久不息。
申公豹眼底燃起幽光如炬,扭过头颅,看向天穹,见墨染一般的深黑虚空中,百千万亿朵大黑莲华蓦然怒放如海潮,于上有大白牛,大白牛上有少年,黑衣如墨,长发垂至足跟,少年将手拍了拍牛头,那牛哞然而吼,霎时间盖过北海无数鱼龙亢鸣之声。
虚空再次振荡,四名道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钟山四面。东面一道,青袍如水,古井无波,黑须三绺,飘散胸前;南面一道,丹霞道袍,须发飞扬,大袖翩然,袖间有朵朵火焰生灭;西面一道,乌发如漆,暗黄道袍,肌肤如同白玉,双眸粲粲,正如天上星辰;北面一道,道髻高挽,形如瘦鹤,矫然而立。四名道人各持苍形古剑,并不言语,屈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如大雷音,振动世界,便有四道杀气,色分黑、白、赤、青,从四剑出,冲破亿重穹苍,直透出三十三天之外。
杀气急速弥漫,笼罩宇宙,遍满乾坤,海水不流,星斗不动,亿万鱼龙凛然战栗,再不敢啸鸣,悄然潜入水底深处,静伏不动。
四名道人手执古剑,足步交错,瞬息间绕着钟山转了七千七百七十七匝,杀气流转,结成四象,乃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又乃地、火、水、风,又乃诛、戮、陷、绝,此乃诛仙剑阵,过去未来,八荒**,第一杀阵。
阵形推转,淡淡的星辉凝结起来,冰花片片,飘转而下。
下雪了。
白玉纷飞,如絮如绵,漠漠茫茫,无穷无尽,不辨东西。
杀气茫茫,弥满宇宙,烛龙神终于从沉睡中惊醒,竖目斗然张开,百万里长天,煌然洞明如白昼,漫漫大雪纷然冲扬而起,四名道人神情木然,分立四方,双手持剑,向天一举,白茫茫大雪登时又倾泻下来,盖过龙光。烛龙奋怒,仰天咆哮,奋然腾空而起,张开巨口,无穷劫火如洪流般从口中狂喷而出,百万里虚空尽数燃着,青白火焰沸然滚荡,汩汩横流,北海之水轰然而怒,浪高万丈。
四名道人面色微红,提一口气,四条身影如流光电影,顷刻间又交错七千七百七十七匝,无边绝杀之气如一张大网,兜头向烛龙罩下,嗤嗤之声入耳惊心,诛仙阵内登时白雾腾腾,云气苍茫,弥漫九天,热气怒涌,一时不能见物。烛龙千百万里长躯于茫茫云雾中急速游动,亿万鳞甲一齐张开,无限寒气透体而出,诛仙阵内无边杀气一时固结,如玉琉璃莹然通透,烛龙目发厉电,口喷劫火,鳞甲扇动,无穷神火汹涌怒卷,一条长尾扭过来,奋力一甩,罡风急旋,百万里虚空轰然粉碎,碎片狂舞,现出上方白蒙蒙一派,天河无定,四名道人脸色晕红,各各退出一步。烛龙奋起神威,龙尾猛力拍击,腾身而起,向着天河,一头扎去,天河之内,弱水无尽,非常人所能居,任你道行通玄之辈,到此也要神通陡减,寻常人物,入此更是骨肉消融,烛龙乃是太初一点真灵,却无惧于那天河弱水,只消入得天河,非太上无极之士亲至,谁能奈何?
烛龙咆哮,声动苍冥,长躯盘曲,向上急窜,眼前蓦然一暗,不二天河凭空消失,廓然洞然,浩然太虚,一切光线都已消失,只是昏黑一片,烛龙东奔西走,急转如电,往来不知其几亿万里,终是不得而出。
白牛背上,蚩尤紧握轩辕剑,满头黑发根根直指苍穹,衣袍猎猎鼓荡,如欲裂开,轩辕剑鸣声急骤,跳动不已,原本青黑的剑身此时明如铁水,炽然白热,有一神龙,在其中游荡飞旋,铮铮乱撞,亟欲破剑而出,然而蚩尤又岂能让它如意,咬破舌尖,噗的一口魔血喷出,洒在轩辕剑上,那剑便暗了几分,又将左手压上剑身,死死压住此剑。
星辉淡淡,宇宙昏蒙,不二天河之中,有一道人,头挽三髻,青鞋白拂,足踏白玉小舟,飞流直下,四名道人收了剑阵,还剑入鞘,更不回顾,跳入小舟,那三髻道人向蚩尤点了点头,大袖翻飞,小舟逆流而上,须臾去得远了,消失在白茫茫的弱水罡风之中。
舟上道人正是多宝道人,蚩尤得他之助,布下诛仙剑阵,却让四名道人故意做出力有未逮之态,留出一角空隙,自己隐于空隙处相待,烛龙觑得剑阵空隙,腾身飞遁,却正好落入轩辕剑内无限混沌虚空,又被蚩尤大力压制,一时不得便出。
蚩尤握定轩辕剑,敲一敲牛角,那牛闷吼一声,步入归墟,蚩尤垂头看申公豹,见他兀坐海心,头接天河,下通黄泉,生生死死,流转不已。
蚩尤道:“我与道友,同病相怜。”将左手抬起,五指上黑火射出,一十三道玄冥铁链从中断裂,蚩尤又将指尖咬破,一点魔血渗出,蚩尤将指一弹,魔血飞入申公豹泥丸宫,申公豹即时眼发金光,满头有青色利角峥嵘而起,一声长啸,挣开铁链,一言不发,拜于蚩尤牛前。
蚩尤将牛一拍,那牛扬耳,又哞鸣一声,百千万亿朵黑莲哗然倒卷而来,合上二人一牛身躯,赤气亘亘,一合而消,泯然宇宙之间,钟山屹立,直插苍穹,只是烛龙已去,海底亿万鱼龙渐渐浮上水面,围着钟山,哀鸣宛转,声彻**。
月已西沉,朝日东出,万寿山头,云岚浮动,百鸟啁啾。
虚室生白,镇元与悟空各坐一方,镇元青袍郁郁,齿白唇红,更见精神,悟空顶上五色宝莲怒放,有无限光明,散于虚空,虚空即我,我即虚空,亦无虚空之量可得,如来如来,如是如是。
一缕朝阳自静室的窗户中斜斜射入,两人睁开眼来,相对一笑,跳下蒲团,推门而出。
小山与清风明月二童唱了半夜曲子,都困倦了,倚石而眠,鼻息细细,睡得正沉。
二人也不扰动他们,立于山前,看朝晖磅礴,气象万千,山河大地,彻然通明。
茫茫天道,无始无终,无衰无变,终古常然。
世间修道之人,所求者无非上窥天心,与道合真,出神入化,通微入玄之士,可谓已入大道,只是大道岂有穷极,造化奥秘,森罗万象,无不包罗,一入玄微之境,沉醉其中,次第而上,重重无尽,永无止境。
镇元乃地仙之祖,集大地之力于一身,早入通虚境界,悟空两道兼明,四大俱全,两人借阴阳二气瓶贯通天地,联接彼此气息心神,一夜之间,悟空便得成就大地之精,更得师尊教诲,准提镜里,渺然我相,亦已上登通微入虚之境,只是初窥堂奥,尚待时日,加以凝炼。镇元却也于同修之际,窥得黄庭、心印之秘,一颗道心隐然间更见澄澈,修为又增数分。
两人心中欢喜,同声发啸,啸声清越,喝破虚空,直上九霄,却将小山与清风明月三人惊醒,揉眼睁开,小山见悟空双目宝色不露,莹然温润,不像以前那般锋芒毕露,她虽修为远远不及,近来也颇习道法,知道悟空道行必又更进一层,心中十分欢喜。清风明月却懒洋洋的伸着懒腰,嘟嘴埋怨:“仗着你是师父,大清早的这般鬼叫,吵闹死人。”
镇元将脸一板:“天已大光了,你们两个还不去洒扫各处庭院?”两童吐舌,做了个鬼脸,小山道:“我跟你们一起去。”两童笑逐颜开:“姐姐真是好人。”上前扯住小山衣袖,一左一右,三人进道院去了。
剩下悟空与镇元立于山前,缕缕白雾涌过,两人衣袖都飘扬起来,镇元忽朗然向天而吟:
“夜晴寥廓初寒,淡天莹彻琉璃翠。无阴树下,绝想楼上,月明风细。百祸潜消,万家同赏,一般清味。见金星朗朗,银河耿耿,交光灿,满天地。”
悟空应声相和:
“流转碧空如水,任纵横,略无凝滞。冲山拍海,倾光腾秀,绵绵吐瑞。达了从兹,宝瓶坚固,玉浆时泥。把衷**诉,何人会得?且陶陶醉。”
两人拍手欢笑,万寿山头白鹤飞起,回翔青空,排云而去,满山间松涛起伏,如海潮之声。
四山青秀,朝日光明,日光不到之处,钟山兀立,归墟旋流,烛龙已去,万兽同悲,九幽之下,有金轮出焉,如万日炽燃,洞达九阴,无不遍照,十八重黄泉隆隆震动不已,地藏正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