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我虚弱地睁开双眼,眼前晃动着一张张熟悉抑或陌生的脸庞,不知谁说了句:“王大人醒过来了!”于是一帮人的脸上立马堆起虔诚而殷切的笑容,七嘴八舌地问候请安,吵得我不胜其烦。
交通院的一个副院长更是夸张,泪眼蒙眬地拉住我的手臂直晃荡:“王大人,可担心死我了,闻知你出事之后,我一夜没睡,一大早就赶来看您!”我心说:你一夜没睡,八成是盘算着我死了你如何爬上这院长宝座吧?
忘了交待一句,我管着的交通院是光州衙门里官员最少的部门,副院长只有屈指可数的九个,分别管理交通捕快口、高速捕快口、马车管理口、后勤采办口、组织人事口……对此我一直引以为荣。交通院刚成立那会儿,只有三个副院长,后来为响应州衙门精兵简政的号召,开始声势浩大的下岗分流,没想到来来回回折腾几次,院里的其他人暴增不说,就连副院长也一路增加到九个。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这九个副院长各有来头,除去白知州、蓝州判等人的亲信外,内中数人乃是其它州城长官举荐之人。这是个公开的秘密,只因任命自己人担心落个“任人唯亲”的口实,而各州之间互换亲信,安插在重要岗位,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官员们还美其名曰“人才交流”。
在一片“保重贵体”、“安心养伤”的亲切关怀声中,一个个超大的利市封悄然塞到我的枕头下。从厚度保守估计,里面最少有三张以上的银票,若按每张银票面额一千两纹银计算,三千两银子轻松进账。那十来个利市封,不就收入三余万两纹银么?这么一想,我觉得身体清爽了些。
打发走这些嗡嗡叫的苍蝇,我正欲取出利市封清算一番,房门开处只见二人跪着爬入病房。这两人来得好生古怪,他们光着膀子,背后绑着几支带刺的荆条,爬到我的床前放声痛哭:“王大人呐,小的们负荆请罪来了……”我心说老子还没归西呢,嚎的哪门子丧?定睛一看,来者非是他人,正是黑皮张和他手下的南城小队长。
一看见这两人,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挖苦他们道:“两位老大就别折本官的寿了,请罪可不敢当!别再把本官打成猪头三就成。”眼下的我遍体鳞伤,言语间口气便没那么和气。
黑皮张一听更是诚惶诚恐,道:“王大人,都怪下官管教不严,以至手下冒犯大人,罪该万死。还请您看在蓝大人的面上,大人不计小人过。如若大人还不解气,我把这个祸首交给你,任凭处置。”
那自称比知州也就差三五级的南城支队长,此时屁都不敢放半个,只是汗如雨下,不住磕头,还边自己掌嘴边带着哭腔道:“王大人饶命!小的见你一身便服,身边又无半个随从,还站出来为那帮刁民说话,委实不知是您!不然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伤大人毫发。”
既然如此,咱也不能显得自个儿肚量小,何况黑皮张还不失时机地递来一张官办钱庄的五千两银票,说是兄弟们孝敬我买些水果的。于是我顺势摆摆手说:“不知者不罪,这事到此为止,本官累了,你们退下吧!”黑皮张二人千恩万谢,这才告退离去。
他们前脚刚走,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手拎鸡蛋、水果之人,皆是寻常百姓。一问之下,却是由数万人自发推举出来的代表,前来探视我的伤势。倒是这些人,发自肺腑地真心祝福我早日康复。他们众口一词地称赞我是敢于站出来为百姓撑腰的好官,如今这年头,这样的好官实在是少得可怜。故此,他们自发地定制一面锦旗,上书“正气浩然,为民做主”八个大字。
我自觉受之有愧。只因从政以来,我千方百计为交通院、为自己谋取一切应得或不应得的利益,根本无暇顾及民间疾苦,此番只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为平息事端而受伤,百姓便视我为难得的好官,心下委实甚觉矛盾。但民众情意殷切,我只好勉强受之。
《光州日报》的主笔耳目灵通,赶来采写报道。当然刊发出来的新闻却是移花接木,面目全非。于是,光州百姓很快便从报上得知,不法商贩如何暴力抗法,“城治”队员如何奋起自卫,不知情的民众如何被不法分子利用,“城治”与民众如何发生冲突,交通院王院长如何体恤民情,挺身而出,混乱之中不慎受伤。文章写得感人至深,催人泪下。我从未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品德出众,情操高尚,读着读着也被自己的英雄事迹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段时间我因祸得福,名利双收,心情自是十分舒畅。然而,等到伤势基本恢复,开始结算医药费时,舒畅的心情马上烟消云散,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