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之时,他是自幼长于寺庙,单纯善良的佛门俗家弟子。
她是藏身于青楼,以妖法诱人冶艳入骨的蛇妖。
她见他一派天真纯朴,情窦未开,一时兴起,便有了要让他真心实意爱上自己的念头。怎奈即便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他却只是一心向佛,谨守礼数。
她不甘,更加不相信这世上居然还会有一颗连她都无法打动的心。
而老天似乎都在帮她,让他有着那样一个杀夫弃子,且毫无悔意的母亲。
于是在她步步设计层层谋算的局里,他的心里终于长出了仇恨,生出了贪欲。
他烧掉了所有的佛经,背弃了曾经坚守的信念;他毁掉了母亲唯一活命的希望,亲手将其送入死牢;他为了她,亲手重创了养他教他,一心只为护他周全的师父。
于是在他对她说:“你是我唯一可信任的人”时;于是在他对她说:“我爱你”时,她得意地笑了。
她以为在自己所设定的这个局里,她是赢家。
后来,当她被迫在他的面前现出真身;当她的所有谎言算计被全部戳穿;当一切的美好在他的面前瞬间全都变成了丑陋的罪恶时,他刚刚重铸的世界也在眨眼间轰然崩塌。
她看着他绝然离去的背影,才终于明白,其实,她才是输了的那一个,而且还输得那么的彻底。
他带着无尽地悔恨。离开了她。回到了曾经带给他无限平静快乐地寺庙。
然而。等待他地却是被他亲手重创地师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衣钵传授;是曾经朝夕相处地师兄弟们。因对他地不满愤恨而一夕散尽。
在空寂地佛堂内。在庄严地佛像前。他为自己落发。剃度。
随着那三千烦恼丝一起离开地。还有他对她地爱。随着那佛门戒疤一起烙印在他心头地。还有他对他地恨。
再遇之时。他是学成下山。除魔灭妖必定赶尽杀绝地法师;她是妖力全无。只对平凡地夫妻生活。心向往之地普通女子。
乍相逢时。她地无限欢喜却碰上了他地无情杀意。
但她坚信,他对她是有情的。因为当初他于山中修行之时曾经遇险,命悬一线之际他心里想到的那个人,是她。
而当时已经全无法力的她,却仍然切切地感应到了这发于生死之际的执念,她说这就是——“心有灵犀”。
可他却视过去与她的种种,为自己毕生之奇耻大辱。更将她对他所说的“甘做俗世平凡女子,只愿嫁于你为妻”的情真意切之言,看作是妖言魅惑。
于是他弃她一片真情如敝屣,并竭尽所能地辱之以恶言恶行。
他说他这么做就是表示“我对你根本就一点儿都不在乎”。
一眨眼间,匆匆地逝去了二十载。
当年含恨离去的她,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回他与她皆是恨煞了彼此,直欲除对方而后快的死敌。她更是以自己的寿命魂灵为代价,换取了死灵的相助。并不惜为报她的被辱之仇,而搭上万千条人命。
这场不死不休的缠斗,这份他与她之间的爱恨纠葛,终因他的顿悟,他的慈悲,他的粉身碎骨以身渡魔,和她的悔不当初痛彻心肺,而烟消云散。
“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悲智双运,冤亲平等。因缘成熟,必可摄化”。
他在经历了大悲大痛诸般劫数后,因了这句话,因了“慈悲”二字而悟道成佛。
因为慈悲,他没有了**的束缚,看破了一己的喜怒哀乐爱恨痴嗔;因为慈悲,他甘愿粉身碎骨以渡那恨意难平戾气难消的万千死灵;也是因为慈悲,他放下与她纠缠了半生的爱恨情仇是非恩怨。
当他看向那行事乖张蛇妖的眼中,没有了降妖伏魔的凛然;当他看向那偏执决然女子的眼中,没有了爱恨交缠的复杂;当他那双平静深遂的眸子里所有的,只是普渡众生的慈悲时。她的心随着她全部的执念在那瞬间一起,飞灰湮灭了。
是的,他爱她。然而这份爱只是他对芸芸众生的爱,是大慈大悲的大爱。
是的,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然而金刚只为她怒目,菩萨却低眉对众生。
于是,她敛去了眼中的震惊绝望,双手合掌低头虔诚地称他“大师”;于是,她幡然悔悟自己造孽太多,恳请追随他以受教诲;于是,自行散去全部道行的她,化为一串缠绕在他腕上的晶莹佛珠,随着他浪迹天涯,不离不弃。
于是,这世间少了个“金刚怒目”的法师,多了个“菩萨低眉”的和尚;于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妖冶无双,爱恨决绝的蛇妖,唯余在那和尚的指掌之间,流连着的青色念珠……
“与乐曰慈,拔苦曰悲——慈爱众生并给与快乐,称为慈;同感其苦,怜悯众生,并拔除其苦,称为悲,二者合称为慈悲。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抑或是
“世间本无双全法,宁负如来不负卿”
一片摇曳的青竹林,一个婀娜的身影,一声低低的轻哼。
“慈悲?”那声音清脆柔媚中带着笑,却又竟像是含着无穷无尽的嘲讽与萧瑟。
当年,她法力通天,化身为九条蛇怪,要把这天下无情无义之人通通杀光。
当年,他道法高深,召唤出龙之九子,欲将这冥顽妖孽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何曾想,这场毁天灭地的争斗终因了“慈悲”二字,而烟消云散。
于是,龙之九子各在九鼎之内留下一颗龙珠,以守护九州之万世太平。
而她,也悄悄地留下了一枚血焰符,只为了肖氏女子对殷氏男子的那满心爱意。
随后,她便化为佛珠跟着他浪迹天涯,普渡众生。
这世间的风起云涌,潮涨潮落,一看就是整整的一千年。
终于,她也有了佛性,开了天眼。
于是,她回首过去,却不料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一场浓墨重彩的闹剧。而她,竟就是这出戏中那最大的一个笑话。
原来,他的成佛是天命注定的。
原来,她苦修千年便只是为了做他成佛路上所必经的那一个劫数。
原来,她的存在,她与他的爱恨痴缠,他的立地成佛,她的舍身化珠,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上天早在亿万年前便已经编排好的一个戏码。
在那一刻,她的不甘她的恨意如滔天巨浪般汹涌而来,将她淹没,让她窒息。
她离开了正在入定静修的他,独自回到了那片让他顿悟慈悲,舍生成佛的九州大地。
她找到了当年那个肖姓女孩子的后人,竟只看到了那块挂于其脖颈间的血色玉坠上,所满含着的怨气与孤寂。
原来,殷氏的历代男子之所以守住当年的承诺,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江山王权而已。他们用冷落与寂寞连同那王后的虚名一起,将无数肖氏女子的一生都锁在了这阴冷空寂的后宫之中。
原来啊原来,原来这世上依然还是有着那么多的无情无义之徒,有着那么多的黑暗龌龊阴险凉薄。
既如此,他又为何要舍了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既如此,她又何必再心甘情愿做那万世笑柄?
于是,她封了九鼎中那龙珠的神力,点燃了遍布九州之上的熊熊战火。
然而,当她看着尸横遍野生灵涂炭,心中的不甘和恨意不仅没有减少丝毫,反而更增加了浓浓的萧瑟与苍凉。
他永远也不会只对着她一人“金刚怒目”了。即便她捅漏了天,即便她砸陷了地,他也只会对着她“菩萨低眉”,用那满是“慈悲”的声音唤她一声:“女施主”。
罢了罢了,物是人非此情不再,何如归去。
罢了罢了,就在这竹林摇曳中,了此残生。
只问一句:这长得没有尽头的残生啊,究竟何时才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