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烦了:我拿着枪的手在发抖。准确的说,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敢打赌,从那帮擅长挖坑的“土拨鼠”里随便叫一个来替我,都不会抖成我这副德行。这下丢人丢大发了。
我的枪口正对着我那团长的脑袋。虞啸卿命令我打烂这颗想太多的脑袋。
我的团长说他在找我们丢了的魂。
魂。
我忽然想起,他本是个招魂的神汉,招死人的魂还乡。
可我们是活人,他在找活人的魂。活人有魂么,我们有魂么,我们的魂丢了么。我的魂呢,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儿了?
我抖得连视线都已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
“看不见~看不见”,我们一根根一簇簇拼命地划亮火柴,想让康丫看到自己的脸,可是康丫看不见。
我的火柴呢,我从不离手又从来都无法点亮的火柴呢。我猛地想起,自从遇到他,我再也没有划过火柴。
虞啸卿又在冲我吼出他的命令,我还在发抖。我终于看清我的枪口所对着的那个人,他没在看我,我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和绝望。
请继续找我那丢了地魂。无论我是生是死。请让我得到安宁。我地团长。
龙文章:我说服不了虞啸卿。事实上。应该没有人会被我说服。
“草菅人命”“里通外国”“汉奸”“死有余辜”。
如果我们能不再贪恋一时地安逸。不再像今天这样一触即溃。不再在睡梦中被鬼子屠杀。所有地罪名我甘愿承受。
还有那些新丁。原本拿锄头地双手现在被迫要拿起枪。即便对他们来说是杀鬼子保家园理应如此。但绝不意味着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未见过战火硝烟地他们。就该这么一无所知地去战场白白送死。
他们是人。是生命。不是数字。
我们说“惨败”,我们说“惨胜”,我们喜欢用“惨烈”来形容战争。似乎只要有个“惨”字,我们就不算输。
因为我们拼掉了数十倍于敌军的人命。即便用十个中国兵换一个日本兵,于我们而言就算是胜。
都是有爹有娘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都是无辜的,都该活着,都不该死。
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死了那么多的人,有多少是死于我们自己的贪图安逸,有多少是死于我们自己对生命的漠视麻木,又有多少死去的人是真正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死。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打丢了我们的魂。
然而,虞啸卿不关心这些,他要的是在他的防区内全歼日军。
虞啸卿让烦啦枪毙我,然后又让他的亲随在我的面前枪毙烦啦。他是在逼我认输,逼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我明白。
我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赌,但不能拿烦啦的命去冒险。况且现在看来,我输定了。
对不起啊,烦啦,是我连累了你。
孟烦了:死啦没死,因为我的子弹打歪了。我违令不从也没死,因为死啦对虞啸卿低头认输了。
我估摸着虞啸卿根本就不想枪毙死啦,我充其量就是他们俩斗争的牺牲品。大爷的。
我没死,死啦没死,被我们放进东岸防线的小鬼子也没死,死的是被这些小鬼子杀死的几个倒霉新丁和禅达的一户百姓。
死啦的目的达到了,现在整个禅达没一个人再会有安逸。
于是虞啸卿是春风得意,虞师是装备精良。
只不过我们这后娘养的川军团却是在这祭旗坡上自生自灭。
对于这些,我多少是有些不忿的。可是死啦说“我做对啦!对和错很重要!”
对?错?重要?
哦,还有,我们的“土拨鼠”总算有兵的架子了。
孟烦了:我跟我的团长拿一件穷极无聊到荒唐的事情打了两次赌,赌注是我的自由,距离他三米之外的自由。
两次我都输了。
赢了的那个家伙笑得张牙舞爪满地打滚,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心想事成的人类。
我想离他远一些,因为我很怕有一天他再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欢畅地大笑。事实上,我已经常常恍惚间会看到他没心没肺的嬉皮笑脸下面似乎还隐藏着其他的东西。
我不想去追究那到底是什么,我怕了,我不敢。
龙文章:烦啦说要自己带一个连队,再也不做我的“三米之内”。大概是因为我让他又一次失望了吧。
放那几十个鬼子进入我们的防线,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但我全团的弟兄却跟我一起在这个荒瘠的祭旗坡上与烂树叶一起腐朽。
这就是做“对”的代价么,值得不值得,我不会算。
弟兄们跟着我这样的团长,没有埋怨过半句。我只有用尽浑身的气力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烂泥,让他们相信还有希望。
烦啦太聪明,他眼睁睁地看着我这样挣扎,一定比我还累,一定早就失望。
但是烦啦,你太聪明也太脆弱。让这样一个怀疑一切的你去带连队,只能重复之前的毁灭,你还经得起么?
好吧,我还有私心。烦啦,我需要你看事情的通透,也需要你对一切的质疑,我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跟我说话的人。
所以烦啦,你现在没自由,对不起。
孟烦了:我又输了,第三次。
这次赌的是一封信,赌注还是我的自由,我的团长连赢三次,他得意至极地冲我嚷嚷“你没自由!”。
是的,我没自由。
我总是假装在这世上我孑然一身,跟谁都无关谁也都跟我无关。不在乎任何东西也不被任何东西束缚。我总是假装我很自由,我总是假装我有多想自由。
都是假装的,都是假的。
我的爹娘,我的团长,我再也不要自由。如果,我还有机会选择的话。
龙文章:我看着迷龙像只胆小的蜗牛一样在地上蹭,我看着兽医鬼鬼祟祟地在草丛里望风。我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因为我想看看那个连禅达都没逃出去就被抓回来的笨蛋逃兵,那个从我身边逃走的死瘸子。
事实上,那天烦啦离开没多久,我就已察觉不对劲。团里的弟兄到处找他,他倒自己撞在了师里的枪口上,真不知道他是愚蠢还是晦气。
这两天我常常站在祭旗坡的峰顶,看着被绑在这里示众的烦啦。
他为什么要当逃兵,这不仅是耻辱,这更是死路。
我们那么千辛万苦活到现在,每个人都是成百上千条生命垫出来的,他怎么可以这么不珍惜,他有什么资格去肆意浪费。
就算他对我失望,就算他想离开川军团,就算他不再想当兵想做老百姓。他可以告诉我,我会让他走,我不会勉强他,我会帮他选一条生路。
难道他对我已不信任,难道他认为我会硬逼着他去打仗去送死,难道在他眼里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我竟以为我们是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一起共患难一起还债的弟兄,我竟以为他是唯一能明白我能和我说话的朋友。
三米之内的距离,竟是如此不堪。他该死。
孟烦了:我又看见了我的团长。
我本以为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离去的背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
他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冷冷地对我说“你该死”。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带走了迷龙和兽医,带走了他们想给我的水和食物,带走了我所有的温暖和希望,他一直没有回头。
是的,我该死。
我用一封又一封的遗书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任性,结果害得爹娘身在沦陷区,生死未卜。我自怨自艾把自己隔离在所有人之外,不自量力想独自面对一切,结果害得全团为我蒙羞为我受辱。
我在我的团长最累最迷茫最需要我的时候从他身边逃开,我自以为这么做是不想他犯险,是为了他着想,却全然不顾这会让他多失望多孤独。
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川军团的几百号人,他还以为我至少可以为他分担一点点。
我真是个该死的孽畜子,我真是个该死的逃兵。
龙文章:是我疏忽大意了。
要不是兽医提醒,我几乎忘了那封我和烦啦用来打赌的家书。我也几乎没留意过烦啦看了那封信之后的反常。我只顾着去讨好那些贪婪的嘴脸以弄来各种物资武器,我只顾着一门心思去想自己要还的债。
亏得我还自称为死人招魂为活人找魂,可我连离我最近的人魂丢了都没发现。
我是个只管自己的感受让自私的愤怒蒙了双眼失了理智还怀疑弟兄的笨蛋加混蛋。
孟烦了:他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把一个判了死刑的逃兵从法场弄了回来。
看他那一副理所当然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实在很好奇他是靠什么吃死了那位杀个营长就跟杀只鸡似的虞大铁血的。
无论如何,我的团长又让我待在他的三米之内,我没自由,而我很高兴。
孟烦了:他们疯了。
十几个破烂炮灰拿着十几支虞师主力挑剩下的破烂美国枪,就想这么去西岸。还不如直接用枪对准自己的脑袋然后扣扳机更痛快些。
是我的爹娘在西岸,不是他们的。这是我自己的家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何况这摆明了是去送死,他们一个个迫不及待争先恐后的凑什么热闹,真的都疯了吗。
我从没把他们当朋友,我从没把他们当弟兄。我从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我从不记得他们的样子,因为他们随时随地会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永远也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他们活着的时候是炮灰,死了以后连炮灰都不如。
而这群人渣,居然这样死乞白赖的把自己钻进我的脑子里我的心里我的血肉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也许我们早就已经分不清彼此,我的袍泽,我的弟兄。
龙文章:烦啦的爹娘在西岸,所以我们要把二老接过来尽孝。这事儿就这么简单,因为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的事儿就该去做,这帮摩拳擦掌兴奋得像是要去捡金元宝的家伙知道。可烦啦不知道,或者说他不相信。
烦啦把自己隔绝于他所处的环境之外,能看明白很多身在其中的人看不到的东西。而他所看到的和他所正在经历的,有太多的不一致,甚至是截然相反。所以他总会失望,更加害怕会失去。
于是他选择怀疑一切,远离一切,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但是烦啦,你永远不可能独自活在这世上。你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你所见过的每一个人,你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已融入你的生命再也无法分割。
你只有接受,才能继续走下去。
孟烦了:“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他坐在我的对面,声音很轻语速很慢。我以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戏谑和嘲弄,却只看到了疲惫和茫然。
自从五岁时家父亲手砸碎了他为我做的音乐盒,我就明白越在意的东西失去的时候越痛苦。这些年来我眼看着我所相信的所珍惜的所梦想的全都一点点燃成了灰烬,便越发认定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什么都不信才不会被欺骗。
但是,我又不甘心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痛恨自己更痛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于是我怨天尤人的愤怒着,自怨自艾的沉沦着。
他逼着我说清我自己,我做不到。
因为我原本不信的现在依然怀疑,我只是比以前多信了一个人,一个带着我们做事的人。
然而此刻这个人也心生迷茫,他也同样无法说清他自己。
他所相信的其实一直都在分崩离析吧。他其实一直是靠着这样支离破碎的信念支撑着的吧。他跌跌撞撞摇摇欲坠但始终在坚持走着,从没有放弃。
只是,你在你的梦里所看到的是不是遍地的残垣断壁,满目的凄惶苍凉?否则睡梦中的你为何一刻不停地在挣扎。
你还相信能让事情回到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吗,我的团长。
龙文章:三点了,可以起床作准备了,五点要出发的。
我几乎没睡着。一闭上眼就会做那个从南天门回来后一直重复的梦,我不记得梦的内容,仅记得梦中的感觉很破碎,破碎的让我窒息。
好在我的睡眠一直都很少。从小到大居无定所的到处漂泊,几日几夜不睡也是常事,只是那个梦令我很累。
烦啦这小子瞪着头顶上的炮洞瞪了一夜,到底是年轻啊,折腾成那样了还这么有精神。
我知道没有人能说清楚自己。
我逼烦啦是为了让他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这趟去西岸他不能有杂念,否则就是去送死。
没想到他给我来了个反戈一击,我倒差点掉进了自己编的套里。
是啊,我信什么呢?我又该生在几时呢?
从出生到现在,我见的最多的是兵荒马乱中的生离死别,是永无停歇的炮火下的生灵涂炭,是一处处寸草不生的焦土,是一片片了无生机的荒芜,是百姓在各方势力较量下的欲哭无泪,是同胞在列强铁蹄下的垂死挣扎。
但我也曾看到过一个山村的宁静祥和,一个家庭的天伦之乐,一对恋人的忠贞不渝,一个从焦土中钻出的嫩芽,一棵在荒芜中挺立的苍松。
我无缘得见我们大好河山雄壮秀美的样子,我也无缘得见我们国家傲立世界之巅的辉煌,但我相信这些曾经存在过并在将来会重现。
没有人愿意生于这样的乱世,但我无从选择,就像我不能选择生我养我的爹娘,不能选择我的国家和民族。
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能因为没有答案就不去做,不能因为害怕失望就放弃希望。
本就昏沉的脑袋现在有点隐隐作痛,都是烦啦这小子害得。
不想啦,走啦。
我们现在去西岸,去那片被我们丢弃的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