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烦了:虞啸卿否定了由他亲自给我的认定的“草做的包子”的身份,在我作为“竹内联山”的副官“战死”在南天门以后。
我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做的“包子”一点儿也不在意,我唯一在意的是摆在面前的沙盘。
因为这上面还“挂着”我那团长的脑袋。
虞师现在的实力早已大大超出我们原有的判断。有美国武器做开路的先锋,有精锐们甘当铺路的炮灰,虞啸卿的确有了拿下南天门的本事。
即便这需要付出参战人员伤亡大半的代价,不过这一向不是虞啸卿和他的精锐们所在意的。“为国捐躯,得其所哉”,他们等战死怕早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
我看着虞啸卿钉在沙盘上的那把刀。
很锋利,嗜血的锋利,我毫不怀疑它能干脆利落至极地砍下任何人的脑袋。
现在,我看着他,那个马上就要脑袋搬家的家伙。
我和虞师的精锐们在惨烈厮杀时,他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如石像一般。
我好几次转过头盯着他,只是为了确认他还在呼吸,他还没死。
这个背着我一厘米一厘米从南天门日军的鼻子底下蹭回来的家伙,这个背着我靠一条绳索横渡湍急汹涌的怒江的家伙,这个遍体鳞伤浑身血污的家伙,这个早已精疲力竭如强弩之末却死死硬撑着在与整个虞师“作对”的家伙,这个把自己的脑袋交给我的家伙。
这个家伙正在冲着我微笑。看上去心情简直好得要命。是因为虞啸卿对我地承认。
可是谁去管虞啸卿怎么看我?谁去管这些精锐这些美国佬这些英国佬怎么看我?
我只管如何才能保住你地脑袋!我只要你别死!
因为你还没告诉我。那么危险那么艰难。那么疼。你到底是怎么把我弄回来地。我地团长。
龙文章:虞师按照原定计划反攻南天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想要阻止。唯有兵行险着——一个疯子和一个草包。竹内联山和他地副官。让虞啸卿在各方力量代表地面前。被他最鄙视最仇恨之人所击败。
现在地虞师有了来自英美盟军地高参。有了来自美国盟友地最先进地武器。有了空地一体地军事打击力量。还有斗志旺盛训练有素随时准备以死报国地万余将士。
然而,若只相信高级侦查仪器,而不相信我们自己的眼睛;
若只能看到美军失败经验的值钱,而无视我们用大半国土用数百万生命所换来的惨痛教训;若只会用我们自封的优点自欺欺人,而拒不承认这已是敌人身上的普通共性;
若我们只懂得在一败涂地后,将一切归咎于是敌人在作战中所使用的招数太无赖太阴毒;
若我们永远都毫不吝惜地选择用年轻的生命去耗光敌人的子弹;
若愤怒和仇恨让我们在用最先进的武器杀伤敌人时,不惜同时也杀伤着我们自己,那么,此刻在沙盘上的所有惨烈都将一一实现。
我们付出了一切的代价,却并不能够换取胜利。
在我准备赶往师部时,看到烦啦站在那儿,我顿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不仅是因为他终于挺过来了他没有死,也因为以我当时的体力和状态,很可能会随时倒下去,我需要他给我帮助需要他为我分担。
虞啸卿说的对,烦啦“是块料子”。
他只是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的能力,逃避自己的责任。也因为他没自信,不相信自己有承担起责任的能力。
所以他顾忌太多,杂念太多,遇事便不肯面对便不愿尽力。
现在,烦啦,你为了保住我的脑袋而直面所有来自同袍的敌意,而不惜一切拼尽全力。你靠自己的本事,得到了那个最看轻也是最看低你的人,对你的肯定。
所以,烦啦,别再对自己没信心了,也不枉我那么费劲拖你回来。
还有啊,你说你个白骨精怎么会居然重得跟猪八戒似的。
孟烦了:我再次看见了他的泪水,当我跟他说,我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人。
禅达的小巷弯弯的湿湿的,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开。
我又跟在了他的后面,看着他的后背,弯的,湿的。
我想杀了我自己。
可是,那个办法,那个拿下南天门的办法,是要用所有炮灰团弟兄的命来换。这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会一个个全都死在南天门上,就像上次的那一千多人,就像康丫。连尸骨都荡然无存,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连哪怕是个一千人共有的土坟都没有。死了就像是从来没有活过。
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他们死了,但并没有去天上,他们留在最后倒下的那个地方,他们一直游走在日本人的周围,他们不甘心,他们死不瞑目,他们在等着我们打过去。
我们也想打过去,但为什么又是我们,我们活着的时候永远被无视被鄙视,可每当需要有人去死的时候就总会想到我们。
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炮灰。这不公平。
欠债的并不只有我们,为什么单单都要我们拿命来还?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死去的人,我们想让他们魂归故乡。
死去的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们,他们让我们要好好的活着。
我的团长,求求你,不要让我们去死。不要让我们也成为永远飘荡,无法回家的孤魂。
龙文章:烦啦说他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都没有回家。
烦啦说要给他们折纸船,纸船可以带着他们回家。
烦啦让我多折一些纸船,那些将要因为我而死去的人,也要靠着纸船才能回家。
烦啦让我一定要折得多多的,多多的,才够所有的人回家。
烦啦,我相信你看到了他们,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我的眼前,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烦啦,你看到他们不是因为你要死了,而是因为你放不下他们,是因为你对他们的思念,因为你对他们的亏欠。
烦啦,对不起,是我把这样沉重的债压在了你的心上,是我让你再也无法安宁。
烦啦,对不起,我只能跟你说我从来都看不到他们,以前所有关于死人关于招魂的说法都是我骗你们的。因为你还年轻,你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不能让你陷入这个深渊,我不能让你如我这般地永世沉沦。
我真的很痛恨自己这个惹事生非的脑袋。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所有人都坚信不移的侦查结果,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虞啸卿可以拿下南天门,我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摸到南天门的根,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个断子绝孙的办法。
用一个炮灰团的灰飞烟灭换一个虞师的实力保全。用川军团所有弟兄的命换一座南天门。
烦啦,我对你发了誓,我不会把这个办法告诉虞啸卿的。
你说的对,我们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做了,这次不应该又是我们,不能又是我们。
我一定不会说的,一定不会。
孟烦了:虞啸卿倒下了,因为两年心血毁之一瞬的郁结。我的团长也倒下了,因为重伤和心力交瘁之下的危殆。
所有人都在为郁结而导致的昏迷忙作一团,所有人都彻底无视危殆而可能带来的死亡。
我和我的团长击败了虞啸卿,阻止了一场自杀式的进攻。然后我们成了虞师精英们的仇人,因为我们救了他们的命,因为我们不让他们完成以死报国的宏愿。
精疲力尽的我拖着不省人事的我的团长,狼狈不堪地一步步在禅达的街头挪动着。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的团长真的信守承诺,他什么都没说。
孟烦了:被失败在一夜间挫了信心磨了傲气灭了凌厉的虞啸卿,没了气势凌人禆睨天下,只有面容憔悴形销骨立。此刻他的生命里仅剩下了一件事,打下南天门。而这,只有昨天击败了他的人才知道如何能做到。
于是当着一群亲随部下和几个从不入眼的人渣炮灰的面儿,虞啸卿面对着我的团长,屈膝,下跪,问策。如同一把折断了的钢刀。
我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用其慷慨激昂的寥寥数语,重新点燃了一堆溃兵的希望,让这帮几乎与烂泥同腐朽的兵渣子,疯狂叫嚣着冲向不知在何处的胜利,至今尚未停歇。
然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自负骄傲得如一杆标枪般的人物,真的是眼前这个无助到近乎有些无辜的虞啸卿么?
我决定不再看虞啸卿,他变成什么样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关心我的团长,因为我只关心炮灰团所有的炮灰们能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看到我的团长面对跪着的虞啸卿,站在那儿。他的脖子像是已被那把折断的钢刀所斩断,他的脊梁像是已被那杆弯曲的标枪所打弯。他还活着,我却只看到属于死人的颓然与空洞。
是我错了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低头看着虞啸卿,看着他脸上的茫然,看着他眼中的热切。我截断了他攻往南天门的路,对这样一个生命中再无二事的人来说,就如同夺走了他生存下去的理由。
他没有能够了断自己,于是便开始找另一条路。
我对自己苦笑,他毕竟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这么拼命并不只是为了阻止他的进攻,他知道打下南天门的愿望我甚至比他还要强烈。
他找到我,跪下,让我告诉他那条路该怎么走。家国沦丧的耻辱,收复失地的渴望,已成了这个永远如满弓如劲松宁折不弯的铁血军人的全部,为了这些他不惜一切,包括他的骄傲他的尊严。
可我发过誓的,我要让弟兄们都活着,他们把命交给了我,我不能带着他们去死。
我已经要折一千多个纸船了,我不想再多折哪怕一个。是的,我不能再多折了。
还是别攻打南天门了吧,我们不进攻,就不会再有人死了。
战争总会结束的,等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死,不好么?所有人都活着,不好么?再也不会有死去的人回不了家,不好么?
活着的人可以给死去的人折纸船,折很多,很多。死去的人就一定会安然还乡吧?活着的人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亏欠了吧?
如果是这样,跟着我活下来的弟兄们都会高兴吧?
如果是这样,我还会再看到你们么,我死去的同袍。
孟烦了:他仰面朝天躺在屋顶,旁边放着从我父亲那里借来的《金瓶梅》,和他从不离身的柯尔特,还有老麦刚刚送给他的那个中美结合的礼物,这三样互相毫无关联的东西和他放在一起,就更加不协调得有些诡异。
我拿着酒和牛肉罐头在他身边坐下,他没吃中饭。事实上,从禅达回来后,这几天他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个人类的生命力真是让蟑螂都要惭愧不已,我一边在心里把他和蟑螂做着比较,一边把吃的喝的递过去。他却依然只管懒懒地看着天上的云继续发呆。
虞师的进攻计划暂缓了,祭旗坡的每日一炮也停止了,怒江两岸有着消失已久的宁静。我们都不用死了,我们有吃有喝地悠闲度日,我们应该活得很高兴。
可为什么我却只见到一片混吃等死的浑噩,就像当初的收容站。
是因为他吧,因为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颓唐和茫然,他的无所事事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日渐腐朽的死气。
这几天晚上我都没有看到你因噩梦而带来的挣扎,是因为你压根儿没有睡着,对么?你静静地躺在那里,是在想南天门么?
你其实一直都能看到他们的对不对,他们在对你说什么,是让我们打过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老麦问我,为什么在阻止了一场错误的战役后,我却会那么沮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的沮丧不是因为来自同袍的误解和敌意,也不是因为要面对千夫所指的责难。
这场战役错误的是那个自杀性的进攻方式,而非战役的本身。或者说,即便其中的确交织着这样那样的利益纠葛,也并不表示就不该发动这场战役。
而我所导致的结果,是让一切无限期地搁置。
没有大半个美国被敌人占领,所以老麦会认为打这样的仗是错误的。然而,有大半个中国正在鬼子的屠戮下呻吟,我还能认为这仗不该打么,我还能安心地坐等战争结束么?我有这个资格么?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力让别人为这些而付出生命?
我躺在屋顶,对着南天门的方向,却看不见南天门。
我知道他们在看我,我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看不到他们。
是不想勉强我做决定才不愿意见我,还是已经对我失望而不屑意见我?我死去的袍泽,我不能回家的弟兄。
孟烦了:兽医死了。他早就对我说过他是伤心死的,我不相信。他临死前,又对我说他是伤心死的,我还是不相信。我怎么会相信呢,我根本就没有心,又怎么会相信人的心若是伤了,就会死的。
兽医姓郝,全名郝西川。兽医是个好人。兽医本不是兽医,兽医只是个老百姓。
好人郝西川因为想救伤兵所以成了军医,军医郝西川因为从没有救活过一个伤兵所以成了兽医。
兽医的医术真的很烂,但兽医真的对炮灰们很重要,因为他有着最纯粹的医者心——医者父母心。兽医就像是在家乡老屋中,殷殷盼炮灰们早日回家的年迈双亲。在炮灰们死的时候,握着兽医的手,就又能看到爹娘那温暖慈爱的目光。
从收容所到缅甸丛林,从南天门到禅达,从祭旗坡到和顺,这一路上倒下了很多很多年轻的生命,兽医却一直毫发无伤。然而,被炮灰们那样小心翼翼拼命保护着的兽医还是死了,他说他自己是伤心死的,是眼看着那么多的孩子倒在鬼子的枪炮下而伤心死的。
兽医,老头,油老爹。
其实在您认为我是您亲儿子的时候,我叫您的那一声“爹”,是真心的。
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叫您一声,“爹”。
您像个天使一样缓缓升入了天堂,我知道您会一直看着我。
您说我是个丢了魂的人。您说用咱炮灰团换下一个南天门,值。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听您的,您高兴么?您别再伤心了,好么?
龙文章:我跟兽医没说过几次话,只要打交道就几乎都是他给我治伤的时候。炮灰们说兽医的医术很差劲,我倒觉得还过得去,至少我的伤在他手下都恢复的不错。也许,像他所说,我是属四脚蛇的,命硬得很吧。
虽然炮灰们平时总爱拿兽医开玩笑,但其实他们把兽医看得比什么都重。连年战火,平民百姓死伤无数。这帮十几二十岁的大孩子们,家中的父母大多早已去世,就算仍健在,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到爹娘的身边尽孝。所以,他们心里早就已经把兽医当成了自己的亲爹来看待了。
而我,父亲在我刚有书桌那么高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的印象模糊得几近空白。母亲带着我颠沛流离得讨生活,没几年,便也去了。我只记得母亲过早衰老的脸上那一道道再也抚不平的皱纹。还有她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着我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慈爱和悲伤。
我从不敢正视兽医的脸,因为这总能让我想起我的母亲,一样的皱纹,一样的浑浊,一样的慈爱,一样的悲伤。
我不敢面对,我没脸面对。我不能给他们一个安享晚年的地方,我也不能让他们享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我只会在这泥里打滚,我早已经烂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兽医死了,我再也不用去面对他,我永远也无法面对他。
他唯一的儿子战死了,他虽没说,但他所有的伤心所有的绝望早已经填满了他的皱纹,我却只顾着自己的沮丧自己的茫然,竟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就像是一个老父,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的死去,他一次一次的伤心,现在,最心爱的儿子也死了,他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终于碎了。
我们中间最善良的那个人去了。
兽医就像千千万万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善良到看上去有些懦弱。
他们只想尽力去帮助别人,而从不想去伤害任何人;当别人伤害他们时,他们也总是忍让总是宽恕;他们自己无论多苦多难都要活下去,但绝不会以剥夺其他人的生存权利为代价;他们只想能够一辈子守着自己那点贫瘠的土地,看着儿女长大,看着子孙满堂。
然而他们的善良换回的却只有敌人的屠刀,然而他们卑微的要求在炮火中却只能化为灰烬。
我该死,但要打上南天门再死。
我要让兽医看到,怒江两岸再也不会有战火。我要让兽医安眠的那个山坡,日日只见蓝天白云,夜夜但看繁星满天。
孟烦了:我终于知道了那个断子绝孙的打法。我替所有的炮灰告诉虞啸卿,我们能赢。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团长在一起,我们共用一条命,我们共有一个魂。
我们赌上这条命,撞下南天门。我们祭上这个魂,和所有的弟兄一起回家。
我们能赢,能赢。
现在,我跪靠在屋外的墙上,精疲力尽。
我仿佛正置身于那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光亮,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只有血腥,只有杀戮,只有恐惧,只有死亡。
我觉得快要窒息了,我想脱掉本就松垮破烂的外衣,但我又很冷,从心里发出来的冷。我想我需要找个活人拥抱一下,否则很快,我不是被憋死就是被冻死。
我吃力地站起身。
这时,我听到他说“我投降,我挺不住了。谁都信你,谁都把命交给你,谁都是。可我信谁,我交给谁?……我就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我听得出,他哭了。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我很想把命交给你,那是件多么省心的事”。
我想起我曾经看到过的那两滴泪水。
只是,那次他是独自一个人在对着空气说,而这次他是对着站在他面前的虞啸卿说。
只是,他的泪水从来都不愿意让我们看到,而现在面对着虞啸卿他的泪水再无顾忌。
这个永远精力无限智谋百出的人。这个永远看穿一切成竹在胸的人。这个从来不曾在他人面前,甚至从不愿在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面前,流露丝毫软弱半点彷徨的人。这个背负着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背负着全团弟兄生死的人。这个人啊,太累了。
我摇摇晃晃地离开。
我知道你早就扛不住了,我知道只有在虞啸卿的面前,你才能暂时卸下身上的重担,拿下永远戴着的面具。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吧。哪怕,只有短短的片刻也好。我的团长。
我们信你,我们把命交给你。你信虞啸卿,你把命交给虞啸卿。
其实,你和我们早已同命,从你做川军团团长的那一刻起。
所以,让咱们一起把事做了。我的团长,我们的团。
龙文章:虞啸卿问我为什么现在终于肯告诉他打下南天门的办法,我说是因为他不怕死,是因为我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那个手榴弹在我与他之间的两扔两接,是我对他的试探,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要知道他对我是否有以命相托的信任。因为只有他敢把自己的命交给我,他的部下才能真的豁出性命去打那样的一场仗。
单靠一个川军团是绝对不能完成这个绝户计的。
我要的,是整个虞师的倾力协助。
我要的,是所有的武器装备情报通讯人员后勤火力支持后续进攻等等,全部是最高的标准,全部是最好的状态。
我要的,是所有人为可控的因素,都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至少,在踏上那个几乎是有去无回的出征前,我一定要保证这一切。
我曾经历过无数的败仗,我知道怎么样在败仗中活下来,也知道怎么样才能不再失败。所以,我曾经很渴求能够领兵,因为我相信自己一定能领兵打胜仗。
然而,因为我的决定,一千多人战死在南天门。
我是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人,我是早已见惯了死亡。但正因如此,我更知道人们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更知道生命的不易,生命的可贵。
我从未掌控过别人的生死,我永远也做不到把人的生命看作是数字。
我再也不想领兵。因为我终于知道,在战争中,从来就不曾有胜利。
于是“我费尽心血,也只是想让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能少死几个”。
虞啸卿说他会向我证明他是信得过的。
我看着他,我看到了坚定,看到了坦诚。
我决定相信他,把我的命,把全团弟兄的命交给他。
只是,我又会欠下很多的坟。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他们是否能魂归故乡。
孟烦了:祭旗坡成了外出打劫满载而归的土匪们,大肆狂欢的土匪窝,匪首就是我的团长。
他带着我们这帮久不开荤的喽喽们,狠狠地劫了虞啸卿一票,几乎将虞师用了整整两年时间苦心积攒的家当洗劫一空。
现在,我们瞪着一堆堆小山也似的,食物衣服烟酒罐头药品武器弹药;瞪着一群群的活猪活羊;瞪着几大锅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哦,对了,如果有空的话还会瞪一眼那辆坦克。我们瞪着这些东西,就像是一个八辈子连块碎银子都没见过的贫农,在瞪着一整座金山。
我们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一切就都没了;我们不敢喘气,生怕一口气就把一切吹跑了。我们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美梦,直到那个匪首叫嚣着惊醒了我们。
我们终于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看着他又变成了一只上串下跳兴高采烈的猴子,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嚷着骂着笑着,似乎要将他这辈子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精神,通通在这一刻用完用光用尽。
我看着炮灰们全都跟着他陷入了亢奋的癫狂,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快乐写满了自信写满了幸福。
他早已成为了他们的主心骨,早已成为了炮灰们的脊梁。他可以带着他们在腐朽中死去,他更可以带着他们挺起干瘪的胸膛,去找到他们那丢失已久的魂。
我看着他,我看着他们,我也在跟着他跟着他们一起发疯似的欢乐着。
然而,就像只有他,会注意到在颠簸的车上几近摔倒的我而伸手扶我一把;就像只有我,会在狂乱的仓库里知道递一罐牛肉给久未进食的他。
此刻,也只有我才能看到他张牙舞爪背后的疲惫和苍凉。也只有他才能看到我放肆笑骂底下的苦涩和泪水。
就这样带着我们永远疯下去,永远笑下去吧。永远都不要停,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从虞啸卿那里“敲”来了所有他能被我“敲”的东西。我想他现在最后悔的,一定不是他允诺会在其能力范围内满足我的所有要求,而是在那场沙盘推演中让我知道了他的家底。
虞啸卿为这场仗做了两年的准备,虞师在这厉兵秣马的两年中,从武器装备到后勤补给到人员素质都在几倍几十倍的提高,只不过这些本与川军团全无关系。
川军团用祭旗坡的树盖房子,用废墟中扒来的破烂做家具,用芭蕉树的根和所有能抓到的飞禽走兽填肚子,用已成褴褛的军装上的一层层补丁蔽体御寒,用行将报废的战防炮和寒碜的弹药日日不停地与鬼子对垒。
弟兄们跟着我这个团长,一直毫无怨言地守着这样遭嫌弃受冷落的困苦,是我对不起你们。
现在,请尽情地吃吧喝吧用吧,请使出所有的力气来笑吧闹吧来狂欢吧。这是我这两年欠你们的,今晚我一次性全都还给你们。
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之前欠你们的全都已经还清了,此时此刻,我和你们两不相欠。
因为这些东西,是你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所以你们要记得,我不欠你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只欠你们的命。我什么都不欠你们的,我欠你们的只有你们的命。
千万千万不要忘记啊!因为只有这样,等你们去了天上,我才能够再看到你们;因为只有这样,如果你们真的,真的回不了家,我就可以折最好最大的纸船送你们回家;因为只有这样,我欠你们的债就永远都无法还清,无论我是生是死,我和你们之间就永远都存着一丝关联。
这样的话,我永远是你们的团长,你们永远是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我虽然知道他的那个计划很“断子绝孙”,但万万没料到进攻之前的训练更加“断子绝孙”。他用尽所有卑鄙下作的手段,把我们变成了可以在暗无天日像老鼠洞一般的汽油桶里,如常生活照常杀人的怪老鼠。
最让一干炮灰无法忍受的是,他把炮灰们和精锐们愣是硬生生地拧到了一起,彻底拧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分都分不开了。我确定,这一定也是精锐们最痛心疾首的。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和虞啸卿那可真真是在以身作则。这两人现如今无时无刻不在身体力行地解释着,什么叫做“如胶似漆”。
我一边恨恨地想着这些,一边看着他刚刚砸过来的那一大袋东西。里面全是他从厨房偷的吃的喝的,这些是他给我爹娘的给迷龙妻儿的,还有,给小醉的。
鬼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居然连这个也能操心得到,我撇撇嘴。不过我想如果有人看到我此刻的表情,一定会认为我的嘴角是向上扬的,我是在微笑。
如果没有打仗,如果仗打完了,如果他没有死,他会是全中国最好的司机吧?不过,我一定不会坐他开的车,因为我再也不想跟着一辆会后空翻的汽车一起翻跟头。如果,我也没死的话。
我现在正坐在去禅达的车上,这极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去禅达。
因为接下来我们的目的地是,南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