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欠
作者:assura2001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6094

孟烦了:我的团长又在磕头。

跪在怒江东岸,隔着怒江,对着怒江西岸。同上次,同两年前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两年后,所有活着回来的人都跪在他的身边。我们一起对着南天门磕头。

我们,一共十一个活人。

全民协助已经完成了他的分内事。不辣少了一条腿,狗肉瘸了一条腿。所以我们的美国朋友和我们的两个重伤员,会跟着救援部队过江。

而剩下的所有人,用自己的双腿,走出了树堡,走下了南天门,走到了怒江边,然后靠自己横渡了怒江。

是的,靠自己。

靠我们每个人身上背的那些乒乓球,那是我们所有战死南天门的弟兄。

我们背着他们,他们托着我们。袍泽弟兄,一起过江。

我们没有走那座据说动用了两个师的力量而专门为我们架的浮桥。

三十八天前,我们靠自己,过怒江上南天门。

三十八天后。我们靠自己。下南天门过怒江。

炮灰自有炮灰路。炮灰自有炮灰命。

炮灰地路只有靠炮灰自己走。炮灰地命只能靠炮灰自己挣。

我们站起来。转身面对虞啸卿和他所率领地一班达官显贵给我们敬地礼。

可惜。这么大地脸面。炮灰们。当不起。炮灰们。不稀罕。

龙文章:天很蓝。云很白。太阳正一点点从东边升起。今天会是个大晴天。就像是曾经地无数个晴天一样。

硝烟正在散去,烧焦的泥土会慢慢变回原来的颜色,枯死的树木会悄悄长出新的嫩芽。南天门依然还会是那座郁郁葱葱的青山,继续守着已守了千年的中国边陲。

大自然不会因为这场战争而发生任何的改变,只是冷眼看着周围所上演的这一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抬头看着金色的阳光,想起在麦师傅走的那一刻,我恍惚间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光芒,耀眼而不刺眼。

烦啦说你已升入了天堂,我相信你们的天堂和我们的天庭都是好人才能去的地方。

老麦,你是个好人。

你真心地帮助我们,教我们怎么活,不想看到我们死。

你说的对,在这场见鬼的战争里,所有人都早已疯狂。

所以现在,我又要去干一件疯狂的事了。哦,对了,老麦,我还需要借用一样你的东西。

别发火,我们绝不是去自杀。我们的仗打完了,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

只是有些事,我们必须要这么做。

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

老麦,请你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

孟烦了:张立宪对虞啸卿说“小何死了。小何说,虞师座万岁”。

虞啸卿一直举着的手终于落了下来,由他所率领的“敬礼仪式”,也在他身后纷纷放下的右手,和诧异不解了然于胸幸灾乐祸等各种眼神中宣告结束。

对虞啸卿而言,活着下南天门的炮灰们对他的漠视和不敬在意料之内;张立宪对他的不谅解与何书光的死虽出乎意料,倒也尚能接受;然而最终却还是被何书光的那句“虞师座万岁”给闪了神,失了态。

虞啸卿无疑是心存愧疚的,所以他才会专门为十几个人安排了这么大的场面。想必接下来还会有些诸如加官进爵大肆表彰的后着。这些都是他给的补偿,并且他定然认为这对我们而言已很是足够了。

战死沙场以身报国,已是莫大的荣耀。牺牲小我顾全大局,本是军人的天命。为国尽忠死而后已,更绝非为了贪图功名利禄。

何况,虽比原定计划晚了个几十天,但我军在他虞啸卿的运筹帷幄之下,已一举拿下南天门,且随即展开对西线日军的全面追击。

所以他自然对得起死去的人,也当然对得起活着的人。

只不过,面对那些曾经全心全意去相信他依赖他崇拜他甚至膜拜他的人,不知道在他的心里这“对得起”是不是依然还那么理直气壮。

何书光,何输光,何烧光。

你这个莽莽撞撞永远一根筋的家伙。说实话,和那个喷火大笨熊的样子相比,我还是觉得你光着膀子拉手风琴到处“现”的样子比较招人喜欢。

我看着张立宪,我忽然记起虞啸卿曾对我说过“你走运,能做他的手下”。

是的,我一直都很庆幸。

他是我的团长,他现在也是张立宪的团长,他是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两年前离开南天门的时候,我不甘心。我相信如果再给我一个完整的团,我们一定能把鬼子给堵在国门外。

两年前回到东岸的时候,我觉得亏欠。我对不起战死在南天门,回不了家的那一千弟兄。

这两年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打回去,打回南天门,收复失地。这是活人欠死人的,也是活人欠活人自己的。我以为这样的话,活人就能得到安宁,死人就能魂归故乡。

这两年间,我有了一个团,有了一个团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弟兄。

这两年间,虞啸卿有了一个虞师,有了一个师配备美国武器英美顾问誓死效忠的虞家军。

这两年间,我看着虞啸卿夜夜枕戈待旦日日厉兵秣马,我看着他眼中对鬼子的恨意越来越浓,我看着他心中对战争的渴望越来越盛,我看着他将“国难当头,岂容坐视”刻进他的生命。

这两年间,虞啸卿对我“用,疑,弃,信”。

而我则一直认定,在这样的乱世中,在这样的时局下,能跟着这样的上峰抗击日寇,是幸事。

最终,我与虞啸卿之间共有了一个“信”。

两年后,虞啸卿除了有一个虞师,还有了调度指挥全军的力量。

两年后,虞啸卿已学会将他所有的恨意渴望喜怒哀乐,都化为深不见底的一平如镜。

两年后,虞啸卿再也不是那个“只练兵,不育人”的军人,再也不是那个为求一策而不惜下跪的战将。

两年后,我们收复了南天门。

两年后,我失去了我的团。

两年后,我唯一还剩下的是“亏欠”。对南天门上三千座坟的亏欠。

两年后,我们要做的是好好活下去。

我们,从南天门下来的十二个活人,已经打完了我们要打的仗。

属于我们的仗,打完了。

打完了。

孟烦了:雷宝儿在我们的周围正撒着欢地跑来跑去,他的妈妈和他的龙爸爸在不远处的那个帐篷里。

我们在祭旗坡,川军团曾经的驻地。

祭旗坡上现在人来车往很是热闹,禅达宪兵队虞师特务营还有不知道哪儿来的兵痞,各色人等纷纷然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般喧嚣都是为了雷宝儿那个正在帐篷里快活的龙爸爸——迷龙。

迷龙是个东北佬,二十七岁时家破人亡。此后从黑龙江到滇西,他一路杀鬼子也一路逃鬼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缅甸丛林里用全部的生命热情打造了一副棺材,换来了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禅达有妻有子有房子,有了一个家。

迷龙是我们这帮炮灰中,唯一有家的人。

他是那么热烈地爱着他的家人,他是那么深切地眷恋着他的家。

所以,昨天在怒江边,他第一个知晓了日军轰炸机的目的地——禅达,因为那里有他的家。

十几分钟后,迷龙终于在他家里见到了他安然无恙的妻儿。

又一个十几分钟后,迷龙的妻儿亲眼看着他的一条腿被他的团长给生生打断。

迷龙毙了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不巧的是,这个当杀无赦的逃兵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

现在,从南天门下来两天后,我们终于开始忙活着给自己整点吃的了,我们很高兴。

因为虞啸卿刚刚派人来守着祭旗坡了。因为迷龙不会被那些一直在跟我们对峙的兵痞宪兵给零切碎剁了。因为,迷龙可能真的不用死了。

迷龙怎么会死呢?

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队长,都能从南天门完好无缺地活着回来,阎王爷就肯定不会再收他。

他是“永远不死”啊,他怎么会死呢?

至少他一定不会是现在死,他一定会和他老婆活到土地公公月亮婆婆那么老,他们俩一定会活成两个老妖怪。

没错,迷龙不会死了。

虞啸卿会救迷龙的,他一直对我们避而不见,是因为事关军部大员,他也难做。

但我们跑过整个禅达追上他的车后,他毕竟给了我们为迷龙求命的机会,而且他也并没有一口回绝。

虞啸卿一定会看在南天门上那三千个死人的面子上,救迷龙一命的,一定会的。

我边这么想着,边看向我的团长,我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宽慰。

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

你不相信虞啸卿会救迷龙么?你觉得,迷龙他,他这次会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祭旗坡的晚上很美,有禅达的万家灯火,有怒江的凌凌波光,有高悬夜空的一轮皓月,有似乎伸手可及的满天星斗。

我独自躺在这样的地方,我看着不远处一个几岁的小顽童和十来个二十几岁的大顽童,追追赶赶地扎成了一堆。我听着那清脆的童音伴着一阵阵久违了的欢笑,响彻了整个祭旗坡。

雷宝儿玩得很高兴,一刻不停地闹着,笑着。

一刻不停,只要他的目光别落在我的身上。

这儿的所有人都是他龙爸爸的好弟兄,都是他的好叔叔,除了我。

我是伤害他龙爸爸的人。我是打断了他龙爸爸的腿,还把他龙爸爸用铁链锁起来关进帐篷的人。我是毁了他和妈妈苦苦等了三十八天才等来的一家团圆的人。

在他的眼里,我是个坏透了的坏人。每当看到我时,他原本天真干净的眼睛里,就会瞬间充满了仇恨。

来自一个孩子的仇恨,冷冷的,让我彻骨冰凉。

迷龙不能死,他是一个军人,他没有死在有去无还的出征中,他没有死在必死无疑的战场上,他就绝不能死在龌龊权势的黑暗里。

我去求虞啸卿,只有他才能救迷龙。

虞啸卿现在的风头之劲,全军无人能及。就连军长,也需避其锋芒,给其薄面。军部陈大员,虽位高却并无兵权。两年前他尚奈何不了虞啸卿,更何况是今天。

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确让虞啸卿很难办。

我只乞求,他能给那三十八天,给那三千个死人,一丝情面。

我只乞求,他能忆起哪怕是一点点,曾经存在于我和他之间的那个“信”,他曾经称我的那一声“兄”。

如果迷龙这次能不死,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

我会为了在怒江边给他的难堪而赔罪,我会做他麾下冲在最前面的小卒,我会永远心甘情愿听他指挥任他调遣,甚至,我会再为他打一次南天门。

只要,他能救迷龙。只要,他能保住迷龙的命。只要,迷龙不死。

可是,现在的虞啸卿,我再也看不透了。

不,是我不敢看透他。我怕看到绝望。

不,不会的。他依然是虞啸卿,他不会真的就这么看着一个他曾经真心敬佩过的军人,死在这样的肮脏里。

迷龙不能死。所有从南天门下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死。

我求求你,迷龙,你千万不要死。

都要活着,都不能死。我的弟兄,我的袍泽,我的团。

孟烦了:“恃功自傲,抢械行凶”。

八个字,迷龙的命。

我木头似的戳在关押迷龙的帐篷外,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南天门。

现在的南天门上很安静,没有枪声,没有炮火,没有厮杀。连遍布峰顶的尸体和弹坑都几乎不见了。

我们被埋在弹坑里,弹坑被我们填满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昨天对我所说的那句话,“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是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没错,站在这儿的我们,只不过就是一群从南天门爬回来的尸体。

是一群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生命,没有死亡的尸体。

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悲伤。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眷恋生命。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惧怕死亡。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做这倒不下去的尸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倒下去。

我的团长从那间已经被他拆散了的屋子里走出来,他走得很慢,但并不犹豫。

他的表情很平静,比我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这样的平静,让我几乎又想把他刚才的崩溃当作没有发生过。

就像之前一样。我们总是装作不知道他垮了,装作不知道他已经从里到外都碎了。

而他也总是尽量给我们看他的坚强,拼命地伪装着他的完好无恙。就像这次一样。

我看着他,我看着我的团长。我向所有我知道的神灵祈祷:

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不要让他过来,让他倒下吧,让他死了吧,让我们都死了吧,让我们变成真正的尸体吧。

龙文章:天就快要亮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我要把自己整理一下,收拾得像样点儿,收拾得精神点儿,好送迷龙上路。

我刚刚的样子一定是吓坏他们几个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会疯成那样。

只可惜了我们团最好的这间屋子,可惜了我们团最完整的这些家具,都让我给毁了。

毁了,也就毁了吧。

这屋子这家具本来是给老麦和柯林斯准备的,倒一直便宜了我和烦啦。现在我俩终于可以住回团里的营房了,那里空得很,可以随便挑。那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人,都在南天门。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回来了,就算折再多的纸船去接,他们也不回来了。他们愿意待在南天门的峰顶,那是他们拿命换来的地方。

那里,是只有他们的地方。干干净净的,只有自己的袍泽弟兄。

他们对我说,他们的仗打完了,但是我们的还没有完。我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因为我们还活着,因为我们正在死去。

只不过,他们的死,是军人的命里事。而我们的死,却并不是为了军人的份内事。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后悔。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世界发生改变,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们对我说,把迷龙送过来吧,南天门上的三千弟兄,都很想他。

现在,我去送迷龙,上南天门。

孟烦了:我的团长半跪着,托着迷龙的头,慢慢地让迷龙平躺在祭旗坡的草地上。

迷龙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脸上还带着一丝诡计得逞的坏笑。就跟雷宝儿一番哭闹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那块糖似的,这爷儿俩真是越来越像了。

我们站成一个圈,看着中间的迷龙。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迷龙的诡计的确是得逞了。

他冲着我们挥拳头,他冲着我们吐口水,他冲着我们嚎《松花江上》,他跟我们掷骰子赌单双,他用一条腿蹦着跳着找东北的方向,他没完没了的“哎哎哎”着,他使尽浑身解数地撒着泼放着赖,他让我们在看着他时,露出了微笑。

然后,他把这个微笑定格在我们的脸上,自己便心满意足地笑着死去了。

我们看着我的团长把迷龙身上的镣铐解开,把他的衣服理平,最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到底是有老婆的人,他现在是我们中间最干净最整齐的一个,就像是个新郎倌儿。他胸口的那一滩血红,就像是新郎倌儿戴的大红花。

我忽然想起,我们还没有喝过他的喜酒,他和他老婆还没有正式拜过天地,闹过洞房。这一对儿还真像是他老婆自己说的“奸夫淫妇”。

我咧了咧嘴,想笑,可不知怎的,眼睛有点儿模糊。于是我抬起头,看着天。

天上住着的那条沉睡了万年的巨龙该醒了吧。迷龙,你快去啊,去骑到那条龙的身上,让它带你,回你的东北老家。让它带你回去看,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龙文章:我把枪从迷龙的心口拿开,他终于不再“哎哎哎”了,这家伙真是我见过的死得最麻烦的一个人。

现在,他老老实实地躺在这儿,像是个玩累了后,睡着的小孩子。我也真服了他,一大把年纪的比我还老,怎么就能永远都保有着这份孩子气。

迷龙,我知道你不甘心,你有怨气也有恨意。你总是问也不问的就跟着我往死路上闯,而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连一个你应得的虚名都给不了。反倒因了个不能启齿的理由,我拿走了你的命。

是我没有用,是我欠你的。

反正你那里还有很多我打的欠条,就让我一起还吧。

迷龙,你是不是根本就搞不清楚我到底欠你多少钱。其实,我一直都在欠条上弄虚作假来着,谁让你个做老板的,连五十都数不到。你是不是又要冲我嚷嚷“我发现,你这人咋那么坏呢!”。

放心吧,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不至于欠你这个死人的钱,我会按实数还给你老婆孩子的。

迷龙,你小子有福气啊,瞧你老婆把你给收拾的,真像个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现在,我帮你把衣服拉拉平,把头发理理顺,我们一会儿好送你回家。

你老婆很聪明,也很坚强,她能够照顾好她自己和你们的儿子。

我一定会让你的妻儿好好地活下去,没有负担没有心结地活下去。这也是我欠你的。

你的本名不叫迷龙,就像我的本名也不叫龙文章。

你是离开了黑龙江,迷了路的一条秃尾巴龙。

而我,是靠着捡来的东西才活到今天的,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你若是依然找不到的方向,就先去南天门吧,那里的弟兄们都在等着你。

或许,等到我把捡来的都还回去的那一天,你已经与你的爹娘在你来的那条江边,欢聚一堂。

孟烦了:我坐在屋子的门槛上,脑袋抵着门框,身体像没了骨头似的瘫成一堆,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面的一团空气。我在发呆。

人类的大脑如果在短时间内一下子受了太多的刺激,会老实不客气地宣告罢工。人体的所有器官从表面上看则形如瘫痪。其病发症状就和我现在的德性是一模一样。

早上,一帮子人敲敲打打地给迷龙办丧事,却在迷龙家门口集体掉了链子。

接着,在我那缺德团长的提议下,这帮子人又稀里哗啦地转去小醉家。

结果,我和张立宪在小醉家门口狠狠地打了一架,因为小醉搬走了,而我们不知道她搬去了哪儿。

然后,在打得天昏地暗之际小醉出现了,原来她搬去了街对面。

于是,在小醉家,又是这帮子人秉着毫不浪费的原则,用原先办白事的材料办起了红事。

这帮子人,就是南天门活着回来后,又继续胳膊腿儿齐全一直活到今天的那十个,再加上克劳勃和余治这两个玩大炮的。哦,余治现在和张立宪一样,已经成了炮灰团的人了。

正值我和小醉终于有空单独相处互诉衷肠之际,又是我那缺德团长抓了我和他一起去迷龙家还钱。

在今日第二次站在迷龙家门口的时候,他很勇敢地进去了,而我依然掉着我的链子。

当我在迷龙家门外守着,以显示我还是很有义气的时候,我看到了不辣。

因为伤了一条腿而被我们丢在南天门的不辣,我们这些天发疯一样到处找都找不到的不辣,缺了一条腿却蹦达得比所有人都快都欢畅的不辣,成了禅达街头一个叫花子的不辣,和一个日本兵叫花子做了朋友的不辣,要带着他的朋友一起要饭要回湖南老家的不辣。

终于远离了这场战争的不辣,终于远离了我们的不辣,终于自由自在的不辣。

还没从不辣给我的刺激中缓过神儿来,我便看到了我的团长。

他不缺德了,他快死了。

几十分钟前,我看着他活蹦乱跳地走进了迷龙家。

几十分钟后,我看着他在巷道里奄奄一息地挣扎。

现在,他躺在我身后屋内的吊床上,正唠唠叨叨一个接一个地数落着炮灰团的所有人。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在我和全民协助现学现卖弄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药剂中,死去活来乃至深度昏迷,我绝对会相信他此刻的神智正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和他正在全民协助的住处里,因为他“临死前”坚决不肯去医院。

他中了毒,他在用自己的命保护给他下毒的那个人。

我听着他昏迷中的呓语,此刻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他的团还在,他的炮灰们还在。

他依然坑蒙拐骗地给迷龙开欠条,迷龙的老婆和儿子依然在禅达的家里等迷龙回家。

我一边呆呆地听,一边呆呆地想:如果,他能永远这么昏睡着,如果,他能永远待在那个世界里,该有多好。我的团长。

龙文章:迷龙这小子又犯混了,他闲得没事去玩人家崔勇的马克沁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让豆饼做枪架,他当马克沁是他的捷克啊。

豆饼这孩子也实诚,直说“末事,末事”。废话,等把五脏六腑全震碎了再有事就晚啦。

弟兄们一边臭骂迷龙一边把他踹进咱团的禁闭室——我用白石灰在祭旗坡的草地上画出的一个圈。

迷龙被关在“禁闭室”里还敢嚷嚷直“刚才都谁踹我的我可看见啦,等我出去我非整死你们!”。

蛇屁股挥着那把菜刀“别等他出来啦,我们一起冲进去,把他宰了我给你们炖汤喝!”。

迷龙一看大事不妙,这个臭不要脸的立马就成了个戏子,打躬作揖扭腰摆臀地又开始嚎他那东北二人转。

兽医背着手直摇头“哎呀哎呀,这才从禅达回来一天,就又想他老婆了”。

不辣涎着脸凑过去“老头儿,你也想喽,那我给你唱一段,要不要得?”“滚滚滚!”。

老麦问我“死啦师傅,我给你的那个礼物你还留着么?”。

我掏出那张扎满了大头针的照片“我才不会给你学中国老太太的机会。这些个贱人不都在那里活得好好的吗”。

我想让他看正在撒欢闹腾的那群人渣,可是,怎么忽然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么安静,人都去哪儿了?

我转过头想问老麦,却发现,只有我,独自站在祭旗坡的山顶。

渐渐的,周围起了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的世界里,只有白色,无边无际的白色。

有人正在对我说着什么,很纷乱。渐渐地,与我心里正在发出的声音清晰的合而为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拥抱着这片白色。

我很想你们,我的袍泽弟兄。

“团座,喝杯茶吧”。

我睁开眼,雾退了,白色没有了,祭旗坡也消失了。

我坐在迷龙家的客厅里,面前放着一杯刚刚沏好的普洱茶。

我闻着并不单属于普洱的浓郁茶香,隔着飘渺蒸腾的热气,看着一个忙家事的女子和一个玩耍的孩童。

这是迷龙的家,这是失去了男主人的家。这里住着没有了丈夫的妻子和没有了父亲的儿子。

这里的男主人,她的丈夫,他的父亲,都被我偷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这个贼能做的,是喝干这杯茶,离开这个家。

把所有的不幸和苦难都一起带走。

孟烦了:不辣拒绝了张立宪费尽心思,才为他求来的北上车队中的立锥之地。

他说车上没有他那个日本兵朋友的位置。

他说这不算是白费了我们的力气,他说我们为他做了这件事以后,就不会再“不得过”了。

他说他不带着他的朋友一起走,他就会永远“不得过”。

“不得过”啊“不得过”。

不打鬼子“不得过”,打放下武器的鬼子“不得过”。

不上南天门“不得过”,上南天门活着回来“不得过”。

有个人不自己送上门去喝毒茶“不得过”,我不在门外等着这个去找死的人“不得过”。

不过我想现在最“不得过”的是我面前这堵马上就被我成功抠通了的土墙。

他定时定点定量地去喝毒药,我定时定点定量地在这里抠墙,全民协助定时定点定量地帮他解毒。

他活着是为了进那扇门找死,我活着是为了等他找死完从那扇门出来,全民协助活着是为了让他下次再进那扇门找死。

我也不记得他到底从那扇门进进出出过多少次了,不过禅达的人似乎对我的抠墙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因为常常有人路过的时候还会过来跟我打个招呼“又来抠啦?”。

我想我应该建议在这堵墙里住着的那个老太太重新用大理石来砌墙,这样她就不用总是因为担心墙要被抠倒了而来赶我走。我也可以心无旁骛天长地久地抠下去了。

反正迷龙老婆的怒气和她家的耗子药一样,都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知道鸦片让人上瘾,是因为人在吸食后会产生欲仙欲死的幻觉。

“卧薪尝胆”让某人上瘾,是因为可以让某人时刻具有豪情万丈血战沙场的满足感。

可我还从不知道居然有人能喝耗子药都喝上了瘾。

他只有第一次喝完后在昏迷中掉进了那个虚无的世界,之后的那么多次他就再也不曾有过哪怕一秒钟的神智不清。

从他跌跌撞撞冲出那扇门,到喝下全民协助弄出来的不仅恶心而且恐怖的解毒剂,再到翻江倒海地把胃里的耗子药全折腾干净。这整个过程里,他一直都睁着眼睛在忍耐着。

我没喝过耗子药,我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能带给人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他的冷汗把他躺着的吊床下的地面都给浸湿了。

我看着他本该是痛苦扭曲的脸上,露出的宽慰和欣喜。我听着他断断续续却又没完没了地跟我说的那些什么都不是的细微末节。

迷龙家院子里的落叶都扫走了,迷龙没做完的排水檐堆到后院去了,雷宝儿被他做的鬼脸给逗笑了……

如果耗子吃了耗子药后也跟他的状态一样,我就终于明白为什么人类灭耗子灭了几千年都灭不掉,反而把人家越灭越壮大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停止了抠墙,因为我要扶着又一次完成找死任务的人,再去一次那个让他死不了的地方。

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不得过”。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过”。我的团长。

龙文章:我的命真的很硬,或者说我的命真的很贱。

这一生中经历过数也数不清的灾难和战乱,我是饿也饿不死,冻也冻不死,打也打不死。到了现在居然连毒也毒不死了。

烦啦说就我这生命力,让蟑螂都要无颜面对乃至羞愤自裁。

那天我醒来后,对自己还活着并不惊讶也不意外。那杯茶的确可以要了我的命,但我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迷龙是“永远不死”,因为他对生命有着让死亡都要退避的热情。

而我,就是“总也不死”,因为我身上有着让阎王爷都只能摇头的亏欠。

迷龙真的是“永远不死”,他一直在他的家里,和他的妻儿生活在一起。

又下雨了,他蹲在他家的走廊下,看着地上的积水,寻思着要赶紧把排水檐给整好。

又刮风了,他站在他家的小院里,望着落下的树叶,想着待会儿要把院子扫扫干净。

又出太阳了,他走进那间被他“轰炸”过的卧室,打算把那几床又是泥又是水的被子抱出去好好晒一晒。

他终于可以永远陪在他妻儿的身边了,仗打完了,日子也好过了。

他和他老婆会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的院子里一天天的热闹起来,好多人在跟他们说话,有人喊他们“爸爸妈妈”有人喊他们“爷爷奶奶”有人喊他们“太爷爷太奶奶”……

如果,迷龙真的是“永远不死”。

可是,迷龙真的死了。现在时时刻刻陪伴着他妻子的,只不过是她对丈夫无尽的思念,只不过是她给自己编织的美梦。

还有,她那无处发泄的恨意。

她怎么能不恨。她被夺走了丈夫,被夺走了她儿子的父亲。她被毁了幸福被毁了未来,被毁了那个只属于她的梦。

可她要恨什么。恨这场战争,恨这个世道,恨这个时代?还是恨军部的陈大员,恨虞啸卿?

她可以恨这些,她可以用尽她的生命去恨,用光她的一辈子去恨。然而,她的恨意将永远不能稍减,只会越来越浓,只会越来越恨。

她不该这样活着,她不能这样过她的一生。她的路还很长,她该带着希望带着爱走下去,而不是绝望不是恨。

迷龙的妻子很聪明,她为她自己找到了出路。

是的,本就该由我来承受她所有的恨意。

是我把迷龙拴在祭旗坡,是我把迷龙带上南天门。

是我信错了人求错了人,是我打断了迷龙的腿,是我亲手杀了迷龙。

迷龙的妻子很慈悲,她为她所恨着的人也找到了出路。

她给了一个机会,让我来还欠迷龙的债,即便只能还一点点。

她甚至给了一个机会,让我终于能为南天门上的那三千座坟,挖一锹土。让我终于能开始偿还我那永远也还不清的亏欠。

第一杯茶,我欠迷龙的妻子。第二杯茶,我欠迷龙的儿子。

第三.第四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妻儿。

第五.第六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父母。

第七.第八杯茶,我欠那三千弟兄的手足。

第九杯茶,我欠所有用自己筑就血肉长城,用生命守护民族血脉的,袍泽弟兄的亲人。

第十杯茶,第十一杯茶,第十二杯茶,第……

每一杯茶都是那么的锥心刺骨,痛彻心肺。

然而,又如何及得上,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的痛楚于万一。

烦啦说,我这是喝毒药都喝上了瘾。

也许吧,我倒真希望能一直这么喝下去。

为了我对死去的人的亏欠,为了我对活着的人的亏欠。

为了所有在这场战争中,少小离家却不知何时归的儿子.父亲.丈夫.兄弟,对他们的父母.子女.妻子.手足的亏欠。

难为了烦啦,让他每次都要在那里等着我,陪着我一起受煎熬。

难为了全民协助,让他每次都要费心整出各种不同的解毒剂,还要被我霸占他的吊床。

难为了迷龙的妻子,让她每次都要用同一种药的固定分量,给不请自来惹人厌恶的我泡茶。

难为了弟兄们,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般德性,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哦,对了,还有,难为了那堵墙,瞧瞧都被烦啦这小子抠成什么样了。

我总是会让那么多的人“难为”,如今连墙也不放过。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也只好慢慢来还了。

现在,我要去全民协助那儿,不知道这次他会倒腾出个什么来。

孟烦了:我把自己浸在水里,水没过我的头顶。这是西岸的水,没有我所熟悉的硝烟和血腥,只有淡淡的硫磺在随着飘渺的热气而蒸腾。

我们在西岸,在这处很适合与敌打伏击的地方,泡温泉。

我们,我的团长和我,还有虞啸卿。

上次见到虞啸卿,是迷龙死去的前一天。

那时候的虞啸卿很忙。

忙得只能在车上睡觉。忙得不愿为那个没死在战场上的敢死队长的性命,而停下一秒。

我本以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虞啸卿。

因为这场战争的结束已是指日可待。因为我们这几个连渣都不剩的炮灰,再无半点用处。

现在,我又见到了虞啸卿。

这次的虞啸卿很闲。

闲得派车大老远把我和我的团长这两个终日在收容站与耗子药之间晃荡的游魂,给接到了高官显贵才有资格来的地方见他。

闲得竟然同两个又臭又脏的叫花子,一起悠哉悠哉地泡起了温泉。闲得竟然与两个烂泥一样的人垢子兵渣子,大谈他的跃马疆场他的宏图大志。

他说我们的仗还没有打完。

他说他要给我的团长一个师,要给我一个团。而他,即将拥有一个军,虞家军。

他说炮灰团是他最精锐的三千铁甲,可当十万敌军。

如果,炮灰团真的有三千个炮灰。如果,炮灰们真的是精锐铁甲。

如果,炮灰团的炮灰们都还没死。如果,炮灰团还在。

他说他两个月内就会再还给我们一个川军团。

我们的川军团,我们的炮灰团,我们的团。

真的么,真的能还回来么。

李乌拉要麻康丫豆饼蛇屁股老麦兽医迷龙,真的都能回来么。

回来的,真的是我那南天门上的三千弟兄么。

回不来了,都死了。

还回来的只是一个数字。

死去的是数字,活着的是数字,回来的也是数字。

不曾留下半点痕迹的数字,也是永远不会留下半点痕迹的数字。

什么都不是的数字。

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泪水融入周围这片暖流的声音。

如果,你们再也不能回到我的世界,那么,请带我去你们的中间。

我想时刻看到你们的脸,我想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我的袍泽弟兄。

龙文章:“袍泽,老友,我的兄长”,他递给我那杯与我们同龄的陈年老酒。

凛烈如他,苦涩如我。

我饮下我的苦涩,看着他的凛烈劈开层层叠叠的热雾,直指我的眉心。

我避无可避,也无需再避。

他视我为他的袍泽,所以他因那三十八天而对我有愧,因我的形同自废而为我痛心。

他视我为他的老友,所以他因信我,而信我曾经的炮灰团,而信我将来的川军团。

他视我为他的兄长,所以他要给我虞师,虞家军的虞师。他的虞师,他的虞师师长。

他的脸上有来自现在这场战争的烽火硝烟,有谈及将来那场战争的慨然激奋。

他是为战争而生的人。他可以从战争中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也誓要用战争来完成他的以身报国之志。

他要用战争斩断所有以武犯我国土之敌的头颅。

他要用战争切除令我国家落后贫穷涣散的顽疾。

他要用战争来还他认为欠了我的那份债。

他说战争帐,战争还。

我看着他的眼睛,依然好战依然锐利。

只是少了愤怒和仇恨,多了玩味和计较。少了对胜利的渴求,多了掌控一切的冷漠。

我轻轻叹口气,对自己苦笑。

恐怕,我要让他失望了。恐怕,他还的我受不起。

因为我的袍泽我的弟兄,却一直都只是他眼里的数字。

因为我想要的答案,我想得到的一切,都不应该更不能够是以战争以生命为代价。

对不起啊,我的老友。

我再也无法与你并肩作战,无法助你再多做些事情。

你我所珍惜的所在意的所追求的,可能永远都不会一样。

我没力气了,没力气再承担更多的亏欠,没力气再走得更远。

我只能待在这儿,守着南天门。一直到,到“总也不死”的我终于死了的那一天。

你什么都没有欠我的,所以什么都不用还。

你我老友之间,又哪来的欠,又何来的还呢。

看来,我只能做你的老友了。

虞啸卿,我的老友。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龙文章:从温泉回到禅达后,我直接去了迷龙的家。

轻轻敲门,三下,退后三步,默数到三十,她将门打开。

“我来看看你们”。

“团座请进来坐吧”。

我跨入这道门,她将门关起。我跟着她穿过小院,来到堂房。

“这两日军务繁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们,请见谅”。

“团座您太客气了,怎敢这么劳烦您记挂着。团座您请坐”。

我坐下,跟雷宝儿互相扮着鬼脸,她在一边忙着家务。

“团座,您喝茶么”。

“随便什么都成”。

她端来一壶刚沏好的茶,为我倒上一杯。

“团座,您请”。

“好,多谢”。

我喝下这杯茶后,起身告辞。

“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劳团座费心了,我送您”。

我跟着她穿过小院,她打开那道门,我跨出去,她在门里。

“就送到这儿吧,请留步”。

“团座慢走,不送”。

她关门,我转身。烦啦冲过来,扶着我去找全民协助。

同样的经过同样的对白同样的结果,已经重复了很多次。然而今天有了变化。

我喝了那杯茶,走出了迷龙家,却并没有去全民协助那儿。

因为我今天不需要解毒,因为她说药喝完了没有了,因为她说她原谅我了。

我站在那道门的外面,她缓缓将门关上。我看着她那疏离冷漠一如往日的脸,在我眼前慢慢地消失不见。

我抬起手,轻轻放在这扇略显斑驳的门上,试图再次触摸到这门内的世界。

那里,是我的过去。那里,有一个终于不再恨我的女子。

我留恋我的过去。我也眷恋那个虽恨着我,却依然能带给我平静和安宁的女子。

然而,从我手心传来的,只有那扇门冷冷的冰凉。

就像是,死人的味道。

我将手放下,对着门内的世界低语:“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害怕见到死亡。但有些事,我们必须要去做。因为是我们的分内事命里事,因为是一个有脊梁有血性有魂的人该做的事。我知道你是明白的是懂的。你放心,我的团打没了,就不会再有了。事情已经做完了,就不该再有人死。你快带着雷宝儿离开这里吧,迷龙一直在你们的心里,中国这么大,去哪儿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会再来了。这些日子,难为你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