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度往里面挤了挤道:“出门在外,就不要那么挑剔了,你睡那头不就完了?”他见崔元之还是犹豫,只好道,“你快躺下,我跟你讲宁王朱宸濠与王阳明的故事。”
崔元之听袁度如此说,好奇心又被勾了上来,忙上了床,躺在另一头,口中却道:“大哥,你快讲来。”
“明代第一任宁王叫做朱权,是朱元璋的第十六子,被永乐帝封在南昌,谥号叫做‘献’,所以又叫做宁献王。后来传了三代,就到了朱宸濠手里。那朱宸濠是个庶子,因为上一任宁康王没有嫡子,所以他受到了袭封,大约是弘治十二年登位的。那个时候王守仁刚中进士,就当了兵部主事。
“宁王初登位的时候,便已经对正德帝的皇位十分觊觎。当时有两位术士,一个是茅山教的,叫做李日芳,另一个却无人知其来历,叫做李自然,此二人均向宁王报告在南昌城外望见了‘东南天子气’。这东南天子气之说来源已久,早在秦始皇的时候就有了,当时有人报告说东南有天子气出现,秦始皇就南游过江,到了金陵,凿方山,开秦淮,以泄地气,又将金陵改为秣陵。因此自此以后,凡是定都南京的皇朝,大多国力衰微,不成气候。就连大明朝也不例外,建文帝便是在南京,结果靖难之役后不知所踪。宁王听说自己的封地内有东南天子气,自然是更加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便积极为谋反做准备。而那个时候王守仁却因为有疾,以病告归,结庐于会稽山龙瑞宫旁阳明洞,所以又被称为阳明先生。他在两浙之时,曾拜谒大禹陵,而后梦见禹皇亲至,授以《云华秘卷》,因此阳明先生也成为了当时术派高手,一代宗师。
“宁王因天子气之言,十分信任李自然,并秘密命他为自己选择风水吉地以建陵寝。李自然在江西境内勘测许久,回来报告道:大鄣山中有天子吉地,可择而葬之。宁王就派了李日芳前去再勘,结果仍回报为吉地。于是宁王发死囚,开山为陵,但此项工程甚大,怕被正德帝所知,故皆隐秘进行,连江西巡抚,南昌知府等官员都被瞒过。断断续续修了几年,将死囚都殉于乱葬穴中,不放一人走脱。到了正德十四年,正德帝发现了他的野心,派了人去南昌持谕戒饬。但宁王在京中布有耳目,早已知晓,便即时起兵,将不肯附从的巡抚孙燧、按察司副使许逵斩首于南昌城门外。他一路发兵,攻下九江、南康诸城,大江南北皆震。”
“那王阳明呢?他那时在何处?”崔元之问道。
袁度转了个身,继续说道:“那时阳明先生为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曾有一次赴宁王宴,正好那个李日芳也在座,想要试探一下阳明先生,便借敬酒之时说道:‘世道如此混乱不堪,可惜缺少商汤周武这样的圣明之主。’他一面说,一面袖中发暗劲,直刺守仁的曲池穴,想让他身受内伤,萎顿而死。没想到那股暗劲到阳明先生身前一尺距离便如同刺入了水中,立刻消融殆尽,只见守仁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就算是有汤武,那还少伊吕。’李日芳见守仁功力深厚,便又连发出三道暗劲,直取守仁的膻中穴,口中却道:‘只要有了汤武,自然就会有伊吕。’守仁脸色一沉,冷笑道:‘有了伊吕,必有夷齐。’说完袍袖一卷,竟将那三股暗劲全数吸纳,李日芳这才知道阳明先生的功力尚在自己之上,只得罢手。自那以后,宁王便知道阳明先生跟他不是一路的,便数次要害他。王守仁也知道宁王欲反,想要做那汤武,因此也暗中防备,也因他功力高强,道术精湛,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此时正好京中传来敕书,命王守仁去福州平乱,给了他调动兵马的大权。守仁到丰城的时候,知道宁王已经举兵,并悬赏自己的消息。他临机应变,立刻改换打扮,潜至临江。”
“宁王早有准备,打了皇帝措手不及,这仗还真有些出其不意的味道啊。”崔元之叹道,“不知道王守仁一介儒士,怎能抵挡宁王的虎狼之师呢?”
“阳明先生文武双全,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袁度道,“他到临江的时候,临江知府戴德孺向他询问军机,他便道:宁王此次举兵,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奇兵直取京师,中策是径诣南京,下策便是龟缩南昌,不越雷池一步。如今宁王向东进军,自然是想取南京。王守仁便设计,只用了两篇文字便阻挡住了宁王,使其不敢东进,延误了战机。”
“这么神奇?”崔元之惊道,“真的不费一兵一卒便挡住了叛军?”
袁度点头道:“这就是阳明先生厉害之处。他一方面向各州发出檄文,称朝廷早知宁王逆谋,已遣派军十六万南下,趋集南昌,命沿途地方应供军粮,不得有误等等,其实这些都是他编造的话,宁王信以为真,便坚守南昌,等待朝廷的大军。这第二篇文字却是给宁王手下的两个谋士李士实与刘养正,说朝廷知道两位素有报国之心,如今已经做好准备,设下重兵,等宁王东进自投罗网,所以让两位尽量怂恿宁王东行,事成之后,论功行赏,两人当算是巨擘了云云。这封密信却辗转投给了宁王。”
“妙啊!”崔元之拍腿叫道,“这反间计使得妙!颇有几分周瑜戏蒋干的风采啊。”
“是啊,所以宁王自此以后对那两位谋士便疏远,从不肯轻信他们的话,只坚守南昌。白白等了十几天,不见到一丝大军的影子,这才知道中了王守仁的计了,忙集兵出鄱阳湖,蔽江而下,攻打安庆。那时王守仁早已调备好军马,安庆被围连日,均不能下,直弄得叛军兵疲气沮。王守仁却在丰城起兵八万,径取了南昌城,将宁王的老巢都给端了。宁王得知此事后,着急万分,便要回兵来救。那术士李日芳劝道:‘南昌守兵单弱,敌不过王守仁,安庆一时又打不下,不如取了南京,即位称尊,再图天下。’宁王却不肯,南昌是他根本之地,历年来积蓄全在那里,便齐兵回转南昌,结果在鄱阳湖被王守仁以逸待劳,杀得大败亏输,退保八字脑。宁王又将残舟结成方阵,连樯自守。王守仁连夜写信给大将伍文定,只有‘急用火攻’四个字。因此上又再演了一场赤壁鏖兵,方将宁王及其党羽擒住了。只有李自然因负责王陵事宜,不在军中,幸得以脱。”
“啊?”崔元之气道,“这个江湖骗子倒被他给跑了,真是可惜。”
“其实李自然早已知晓宁王会败,但为了龙穴,还需依仗他的权力,所以才委身侍奉宁王,与李日芳大不一样。并且王守仁屡次脱险,也皆因他提前知会之故,宁王的军情他也多次秘送阳明先生,故而王守仁知己知彼,用兵自然如有神助。因此说来李自然之罪不如他人,且又有将功抵罪之行,故王守仁虽在逆伪名单上写上他的名字,但却从未真正抓捕过他,也未在奏章上提到宁王为自己选穴造陵之事。”
“哦,因为这样,所以本来给宁王开凿的墓结果就便宜了李自然?而且因为事情隐秘,就算是朝廷和叛军两边都不知情?但是宁王自己知道啊,他不会说么?”
“当然不会,想来宁王还藏有一私心,希望借皇陵风水,能让自己的后代东山再起。如果告知朝廷,那皇陵必定会被毁坏殆尽,他才没有那么傻。退败八字脑后,他知道自己定会被擒,押解北京,不能入陵。故早已嘱咐李日芳将一位世子带走,对外宣称病故。他想等将来世子过世后葬入陵中,保住宁藩这一路的王脉。李日芳也是知道王陵所在之人,他将世子带到大鄣山中,找到了李自然,将宁王所托告之。但李日芳似乎早就知道李自然监工所修筑的皇陵有别的用途,也想入葬此陵,李自然居然应允了。两人便将世子送到山中人家抚养,又一起对墓中格局做了改造,改成双葬局,以供日后二人使用。李日芳心狠手辣,怕世子长大后知道此事,于他不利,便将尚未成年的世子杀死,埋于金井之下,借助世子的王家贵气,使墓中格局再上了一层楼。”
“这么残忍?!”崔元之不禁叫道,“这个李日芳术士也太可恶了!日后二李必定交恶,能葬入此墓的多半只有一个人,而不会是双葬。”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袁度讲了半天,也似乎有些累了,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石笋上只写到此处,到底最后谁葬入了那个墓,只有进去看过才能知道了……”
崔元之也觉得睡意袭来,眼睛慢慢也闭拢了来。就在将要睡去之时,忽听得外间一阵喧哗。他忙翻身坐起,走到窗前,从窗缝中望出去,只见老人带着一个汉子从外间走了进来,那汉子口中叫道:“爹,是谁住在我的房里?”
老人提着灯笼,颤巍巍地道:“是个过路的客人,我见你很久没回来了,就把屋子让给他们,你今晚就睡我那儿罢。”
那汉子抬头看了看崔元之这边,低声问道:“爹,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嗓门极大,虽压低了声音,可崔元之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老人摇了摇头道:“我怎么知道。倒是你,回来干什么?再想去做挖坟绝户的勾当么?”
“爹,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们在这山里面有个大买卖,这次连门主也都亲自来了。因我就在这儿长大,这才命我急速回来带路的。”那汉子拍了拍怀里道,“要是真的能发出宝来,我就把爹你接到南昌去住,让你老也享享儿子的福。”
“呸!”老人怒道,“这种伤天害理的福我才不要享。我们谢家上代是阳明先生的子弟,到现在虽然不是什么读书人家,但也知道‘仁义’二字,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败家子?你要敢带人去山里面挖墓,我……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老人一面说,一面气得直发抖。
那汉子见父亲恼怒,也不敢再多嘴,只胡乱应承,领着父亲进屋去了。崔元之见两人回屋,便去叫袁度,却见他睡得正酣,推了几下,叫了几声“大哥”,也不见他醒转来,只得作罢,又重新躺下。
过了一阵,猛听得对面门响,崔元之立刻起身,凑到窗前,见那汉子掩了门,回身朝这里走来。他忙急速回到床上,将被子盖好,闭着眼装作睡熟的样子。耳中便听得那汉子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屋,悄悄去翻他们放在桌上的包袱。
崔元之心中恼怒,便想大声喝止,就听见袁度在梦中呢喃道:“元之,看着点包袱里的账本,别让老鼠给啃了。”那汉子听见袁度说话,不由得一吓,手便缩了回来,将身子缩在桌子底下。崔元之口里模模糊糊应承了,假装起夜下了床,拿了夜壶,一面朝桌边走来,嘟囔道:“好像真有老鼠,也该养只猫了。”一面说一面早已将包袱拿过,回到床前,尿了一回,又上床睡了,却将包袱垫在了头下。那汉子见包袱被拿走,只好又再悄悄出去,回到对屋,崔元之不禁在暗中笑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