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临王十一年初春,天气乍暖还寒,针叶上的露水犹如万千晶莹剔透的珍珠,随着寒风的抚掠颤巍巍的抖动着,时不时坠下数滴,归于尘土。
一个身着青色粗麻布长袍的少年,伫立在庭院之中,静静地凝视着那苍翠的老松。他看上去不过二八年纪,然紧抿的嘴角,微蹙的眉梢,却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淡定,从容。
“公子,您真的决定呆在这里跟李公学医?再也不会武安了?”
“不错!昨晚我跟李公提起学医之事,他早有择人传艺的打算,很痛快就答应了我。”秦路微微点头,站了一会,又徐徐说道:“我自幼体弱,为治身患重疾,四处求医问药,家产罄尽,却每每碰壁,若不是幸遇李公,恐怕已经死了。昨日我跟李公闲谈,听他愤然提及当世医家之弊,医道日衰,伤往昔之莫救的现状,又感伤未有传人,不忍绝艺随身以俱没之言,我便起了向他学医的念头。”
秦路看着这对他忠心耿耿,情若父子的老仆,心里不免有些惭愧。他说得虽是冠冕堂皇,却并非事实。这些日子,他已接受了自己身为张子丛的事实,旁敲侧击之下,又大致了解了自己所附身少年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并非单纯的回到历史的某个年代,而是奇妙的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某个时段这一事实,而这个世界的发展竟也与自己原来的世界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如今拜师学艺,一来是因为初来异地,百事不明,又无一技谋生,二来也是因为不想过多接触那少年所熟悉的环境,多生枝节。
“既然公子已经决定,那老仆就不多说什么了,反正不管公子做什么,老仆总是跟着的。”张鸣已连连摇头叹息,显然并不满意张子丛(秦路自此更名)的决定。
自从张子丛那里习得太极拳之后,李耘就对这个儒雅又聪慧过人的少年愈发生出好感。他一生精研医理,所收古方世所罕有,膝下虽有一孙女,却并非能传授所学之人。李耘常自感叹后继无人,生怕一旦殁去,多少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是以当张子丛向他提出拜师的时候,他立刻欣然应允,心里甚至生出喜出望外之感。
当天晚上,李耘送来三本书给他。面对这些未闻其名,又从未涉猎的医书,张子丛有如老饕独享盛筵,反倒不知从何处下手。他随手拿起一本,只见那书颜色泛黄,颇为古旧,上书《药性赋》三字。他随手翻看几页,只觉句句艰深古奥,晦涩难懂,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再看其它两本,一本是《十四经穴诀》,一本是《针灸歌赋》,皱眉一翻,如出一辙,当真是头大如斗。整整一晚,他如观天书,熬得双眼通红,仍是全无所获。
如此十数日,张子丛脑袋里记下了一大堆的中医歌诀和古文,但要他说出些道理出来,却是一句都说不上来。那李耘也似乎是有意要考验他,只让他自己去看,每每在院内遇到也只是微微一笑,闲话家常,从不提及书上的子字片语。
张子丛也是生性自负之人,既然李耘不愿说,他也不愿多问。这日午后,张子丛看了半天书,仍是毫无头绪,心情不免有些沮丧。他拿着《十四经穴诀》走出屋子,只想舒缓一下心绪。外面晴空碧洗,院里的紫藤花已是吐出新枝。院子正中,李府那只虎纹斑斑的猫正在绒绒细草上嬉戏打滚,不管是一只昆虫,还是一块石头,什么都要碰一碰,淘气得无理可喻。一转眼,那猫窜上了紫藤花架,在虬结蔓延的枝网中蹦跳不休,谁知新枝细弱,禁不住它纵身一跃,凭空把它摔了下来,它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发愣,仿佛还搞不清状况一般。
真是稚态可掬,张子丛忍不住微微一笑,须臾却又看见那猫欢快地朝对屋跑去,眨眼窜入一人怀中,定神一看,却是那李耘的孙女李静萱。猫一入怀,她的眼波立刻如水般亮着,盈盈荡漾着一丝欢欣愉悦,一只皓白如玉的小手在猫背上来回抚弄,直弄得那猫懒洋洋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十分享受。
“李姑娘好!”张子丛走上前微笑着点头示意。
“公子好!”李静萱朝着他嫣然一笑。一双漆黑眸子在他手上掠过。随意问道:“这几日我总见公子独自在屋内。也不见出来走动。不知公子地书看得怎么样了?”
张子丛一时语塞。唯有报之以苦笑。李静萱一看这情形。已是心知肚明。又是了然一笑。那笑容直如春花朝露一般。瞧得张子丛心里不由一荡。
“这《十四经穴诀》虽是学医入门地典籍。但若无实物图谱参照。原也是不易懂地。公子无须泄气。再多用些时日。慢慢摸索就是了。”
张子丛听得心中一动。问道:“李姑娘。这本书你也读过吗?”李静萱点头道:“是啊。这本书我几年前就看过地。”她眼中微微一黯。又道。“可惜我是个女孩儿家。不能学医。再深奥点地医书。爷爷是说什么都不肯给我再看了。”
张子丛眼前顿时一亮。低身行礼道:“姑娘既然学过。那实是太好了。这本《十四经穴诀》我苦思数日仍不知所以。还请姑娘不虞赐教。”
李静萱见他突行大礼,顿时羞红了脸,低声说道:“公子快别这样了,让旁人看到,会笑话的。公子若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只要不嫌我才识浅薄,只管来问就是,虽然我也知道得不多,但这些入门的知识,有些还是明白的。”
“那可多谢了!请问姑娘,这“手太阴肺十一穴”是指的哪些地方?这“中府云门天府诀”又是什么意思?”张子丛一见李静萱应允,心下大喜过望,立刻打蛇上棍,乘热打铁。李静萱没料到他竟是如此直接,脸上红云更盛,当下收敛心思,耐心讲解,俨然一个女老师的模样,张子丛则用心听着,变成了一名最模范的好学生。
从这日起,张子丛看书一有不明之处,就跑去问李静萱。幸喜都是基础,不甚难解,李静萱自小就跟着李耘,耳濡目染,虽未曾正式学过医术,但一些基础的东西大多都知道,她性格又温顺耐心,每每一点小问题,总是耐心讲上半天,甚至引申它处。张子丛本也是极聪明之人,不钻研则已,一旦投入其中便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两人言和意顺,相处得越来越是融洽和睦,如此不过十余日工夫,三本书就让张子丛弄得滚瓜烂熟了。
这日晚上,李耘又送来几本新书,随意问起《针灸歌赋》中的两句歌诀,张子丛立能脱口而出,说得言简意赅,分毫不差。李耘又信手提及几处,仍是心随意转,说得通畅流利无比。
李耘的昏花老眼陡然发亮,满是皱纹的脸上平添一层奕奕的神采,他慢慢地笑了,是那种莫逆于心、志得意满的笑。
“老夫果真没有看错,你天赋极高,又肯钻究,确是学医的上好人选。”李耘说了一句,眼中忽又闪现凄凉暮色,颇有些伤感地道,“我行年七十有八,血气两亏,时日无多,一身所学恐无法尽授于你,从今往后你要格外下功夫,一日作两日用。如我有讲解不到之处,你千万要提出来问,否则悔之莫及——你要知道,我传你之学问皆是我多年苦心收集,钻研所得,句句皆理,字字皆法,举世除我以外,无人能解其精义,倘或你不知而不问,一旦我死了,就再没有别人能够指点你了。”
听他之言,这传授绝学,竟同于生死之际,郑重托孤,张子丛听了大为触动,顿首拜服,一一应诺。
张子丛也没有辜负李耘的期望,每日白天向李耘虚心讨教,晚上在荧然的烛火下,独自用功,废寝忘食。两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他苦心钻研,终有所成,已能处方抓药,代师出诊。
这一日,一年轻少妇身体不适来求医,张子丛诊断后说道:“夫人的病不用服药就能痊愈”。那个少妇正好带了一名孩童在旁边,张子丛仔细端详了那孩童一会,突然指着那孩童说道:“这孩童到是有些不妥,恐是要患令人惊恐的暴病,但夫人也无需焦虑,三天午后就可以安然无恙了。”那少妇一听脸色立变,骂骂咧咧吵个不休,直到为旁人规劝才愤然离去。第二天,那个小娃娃果然发起羊角风来,情势十分危急,急忙又来求医,张子丛不记前嫌,悉心医治,三天后就痊愈了。后来,有人好奇地问张子丛是怎么回事,张子丛说:“那孩童面如火色,两眼直视,这是心、肝两脏都受到病邪侵犯的表现。之所以下午才能好,是因为病邪当令的时辰在那时才有所变更。”
此事一传开,方圆百里内人人都知道延陵城内又出了这么一位少年神医,年方二十,已是诊断如神,有起死回生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