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白岱草原上游的广阔山塬终于又重新燃起了熊熊篝火,沉寂下来。待得北胡各部族首领将各部士卒整顿就绪,广袤的草原在朝阳下竟是混沌无边的一片雾红,极目望去,伏尸遍野,残烟袅袅,褴褛的狼首大纛旗兀自猎猎飘飞,负伤的战马犹在悲切嘶鸣。
赫合岱脸色铁青地站于大穹庐正中央,此时帐内已是聚集了各部族的大小头领三十余人。
赫合岱冷眼环视,猛然一声怒吼:“你们睁大眼睛瞧瞧,我北胡无数狼儿的鲜血正在流淌不休,连汹涌滔滔的白河大水都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无数妇孺正在悲声哭泣,连草原的狼群都要心生怜悯,远远遁去。中原之人狡黠如狐,是谁说晋人胆怯如鼠,只懂龟缩城池,断不敢举兵偷袭的?今我北胡十几万矫健男儿盘踞虎视,绵延十里,竟任由晋人的马蹄肆虐驰骋,阻挡不住他们的去路,这等胆怯无能还配称得上是勇士?还敢自夸是苍狼的子孙?”
“大单于训斥得好!昨晚咱们确实是疏忽大意,丢尽了脸面,若是不报此仇,我北胡狼儿必将遭到苍狼大神的唾弃,再不能在草原上立足下去。”拔烈乌狞厉地一笑,“晋人当真是不知死活,我苍狼大神放他们多活数日已是该千恩万谢,竟还敢暗算偷袭,伤我儿郎。请大单于准我即刻率军出征,拔烈乌定要攻破他们的城池,杀光他们的男人,掳尽他们的女人和财宝,烧光他们的房子,定要让这些狡黠南蛮知晓,敢欺辱我们北胡人定是要付出惨烈之代价。”话音落点,众首领立即哄哄嗡嗡地嚷嚷起来,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上阵厮杀,用箭矢射穿敌人的胸膛,用战刀砍下他们的头颅。北胡部族凶猛好斗的性格顿时显示了威力,帐幕中的烛火直被喊声震得摇幌不已。
喧嚣之中,赫合岱捋着花白的胡子却自冷静下来。他这几年虽然年纪渐长,精力有所衰退,然胆识谋略仍在,绝非不知进退,一味蛮干之人。今次的遇袭已是在他心中敲起了警钟,晋骑那剽悍的战法更是使他清楚地意识到:此次南下决然不再会是象先前所预想的那般一帆风顺。北胡名义上虽然为一游牧王国,实则不过是一个似紧实松的部落联盟,大单于则是这个联盟公推的盟主。单于在北胡语中的含义是像天一样的广大,这与中原之地的天子之称谓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赫合岱自知虽贵为单于,在臣民心目中有着半人半神似的形象,然若一败再败,他在部落中的威信必然会受到严重的损害,天神也必将抛弃他,不再赐予他荣耀。到那时,他一辈子的心血就将全然耗费,他也再无能去重振大业了。
“静了!容我再好好想想。”赫合岱一挥手,喧嚣声顿时停止,目光都转向了他。
此时,单于庭的大帐外一阵急疾的马蹄声滚滚而来,接着便传来一片嘈杂的呐喊声、欢呼声,却是青格尔率队回来了。
过得一会,青格尔大步入内。赫合岱见他进来,神情一振,忙挺直了身子,一摆手让青格尔坐下,没等青格尔喘口气,便急切地问道:“如何?晋人可接受了我的战书?”
青格尔脱下身上软甲,盘腿坐在左尾的案几前,端起案几上一大碗奶酒,汩汩饮干。待得一碗酒下肚,他喘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晋人已是接受了父王的战书,并承诺绝不再行偷袭惯伎,父王大可放心。”
“好!”赫合岱眉宇一舒,又自问道:“你可看清了晋骑数量?战力如何?”
“晋骑此次人数不过两万,然训练有素,士气高涨,几与赵国精骑无异,绝非轻易能胜之师。孩儿以为若晋国延陵、九原之兵尽皆是此等精兵,纵使我北胡狼骑倾力而战,恐仍是胜负难测,还请父王三思而后决。”
赫合岱一听。胸口一窒。脸色顿时有些灰白。他虽已有所预感。然却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棘手。赵骑战力之强横。天下皆知。北胡原本多有不服。但几番交兵。多是凄惶败北地结局。纵使胜了。也必是惨烈无比。此次南下所以取道晋国。也是畏惧于赵军战力。轻视晋人胆怯可欺。今青格尔将晋人与赵骑相提并论。怎不让他悚然而惊?
其余部落首领听了这席话。也自面面相觑。神色都变了。
虬髯阔颔地拔烈乌见众人沉默无声。立时暴跳如雷。直盯着青格尔大嚷:“鸟!晋人不过是趁我北胡猛儿疏虞防范才得有机可乘。就算表现得猛狠。也是色厉内茬、垂死挣扎。如何配做我狼骑敌手?青格尔贤侄感情是夜里让晋人给吓破胆了。竟会说出这等长敌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地话来。真是辱没了你乌陀部地勇武名声!”
青格尔眼角扫了他一眼。沉肃地脸上也自露出一股傲气。冷然道:“我不过据实而言。你又何必出言辱人?青格尔是否胆小怕事。北胡上下自有公论。还轮不到你来胡言乱语。”
“你说什么?”拔烈乌一听。顿时激动万分。他本就是狂躁之人。性烈如火。哪里还按耐得住。大步一跨。踢翻了面前案几。便欲扑将上去。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无尊长地小子。
“呸!”赫合岱重重一拍案几。霍然站起。怒吼一声:“都自住手!大事当前。还自相纷争不休。都不觉得丢人吗?”
拔烈乌一愣,猛然俯身拿起旁侧几上酒碗,昂首大口灌下,又自忿忿然坐下,嘴里兀自嘟囔有声:“大单于发话,拔烈乌自是不敢造次。然今夜屈死了这许多北胡矫健儿郎,若还是心存顾忌,不立即举兵血恨,岂不是要让所有中原南蛮都轻看了咱们?如此所为,哪还有半点我北胡狼儿的血色胆气?大单于若是不肯即刻出兵,拔烈乌就是心有不甘!”
“拔烈乌兄弟稍安毋躁!发兵之事大单于自会有所决断。”左首一个须发焦黄,枯瘦的胡人冷冷一笑,拱手望向赫合岱,“大单于,我今有一计,说出就不知是否可行?”
赫合岱慢慢坐下,见说话之人是须衍部的首领伊合挲,又知他向来沉稳狡黠,忙挥手道:“伊合挲兄弟有何良策,快快说来?”
伊合挲一双阴鸷的眼睛闪烁着狡黠与机敏,慢慢说道:“今我北胡与晋人既已立下决战之约,又互相应允不得施偷袭惯伎,我认为这正是天赐良机。汉人一向迂腐,有君子守约之说,又知我北胡月亏而息之习俗,这几日囤兵于野,必然会戒备松弛,我北胡狼骑若乘机发动突然袭击,定可一举将之屠戮干净!”
“此计断然不可!”青格尔一咬牙关,猛然拍案,“既已立约,再行偷袭之举,岂是男儿所为?又置我北胡上下颜面于何地?况那晋将沉毅果敢,绝非平庸之辈,你又怎知他无所防范?”
伊合挲又自冷冷一笑:“青格尔贤侄喜好汉人的东西,本来也无可厚非,但若是将汉人的迂腐也一并学了去,恐就不足为取了。今晋人偷袭在先,我等故技重施,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有何不妥?况且用鲜血立下的盟誓尚且可以翻悔,这等口头协议又有何遵守的必要?晋人就算多加防备,我北胡狼骑也大可与之拼死一战,胜败尤未难料。青格尔贤侄难道真的让晋人打怕了不成?畏首畏尾,竟是完全没有了昔日勇毅果敢的风采。”
“不错!此等协议守它个鸟!我赞成伊合挲兄弟的计划,汉人善喜偷袭,今我北胡狼儿也要教他尝尝偷袭的滋味儿!”拔烈乌面红耳赤,高声应和。
青格尔脸色骤然涨红,愤然而起,叫道:“一厢之请,有何把握可言?苍鹰勇猛,却啄不得虎豹皮肉。当年我族声势尤胜今朝,攻入中原,下场如何?莫非两位尽都忘了?如此仓促出兵,难道真要陷我族于绝地吗?”
“鸟!此等晦事却又拿出来说。晋人狗熊般之物事,也配称得上虎豹?”
一时间,大穹庐内又自鼓噪一片。一番激烈争执,竟是除了青格尔和一向为他马首是瞻的勒毋达三人,人人都赞同伊合挲的建议。青格尔人轻言微,顿显得软弱无力。
赫合岱一直没有表态,仔细地倾听着众人申述的主张。他让青格尔去下战书,原本就是想试探一下晋军能否答应这种正面野战?北胡狼骑长于奔袭,不擅攻城。一旦围城,耗时不说,而且胜负难料;若是正面对决,确是胜算极大。如今晋人竟一改往日作风。答应得如此爽快,到是让赫合岱心生犹豫,突然有点举棋难定了。现在伊合挲提出的建议,让他心头怦然一动,觉得确实是一种可行的战法,权衡再三,终于拿定了主意。
赫合岱双手一摆,沉然一哼,大帐中又自安静下来。赫合岱雄浑嗓声豪然高声:“好!既然大家都赞成,那今就用伊合挲兄弟的策略。拔烈乌、伊合挲你们二人速回去整理队伍,到得晚间,你们两部四万人马务必将晋人大营给我铲平了,让那些南蛮也尝尝我北胡铁骑的厉害!”说罢,他猛然拔出弯刀,虚空一砍,“苍狼在上,必将保佑你们一战成功!”
拔烈乌顿时欢喜万分,双臂挥舞,圆睁着一双环眼,大吼道:“单于放心,若是不能杀光晋人,拔烈乌就永远躺在地上,再也回不得大青山的老家去!”
他洋洋自得地又瞥了青格尔一眼,随即与伊合挲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