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家主!”唐胤微微躬身,恭敬地道。.
自由民主的社会制度下没有阶级的要求,自然也就没有了阶级礼仪的束缚。但是眼前盘膝坐在蒲团上的那个人,身上无意间散发出的久居上位而独有的威压却让唐胤有种纳头便拜的冲动。
“你就是唐胤?恒儿跟我提到过你,果然一表人材。”那人像是念完了一段经文,长长地唱了个佛诺,方才转过身来,含笑打量了一下唐胤,不过他的笑容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家主言重了。唐胤一介庸人,当不起一表人材这个说法。”唐胤自谦道。
这人正是鄢家当代家主鄢啸,本来四十多岁的年纪,却给了唐胤一个七老八十的印象。花白斑秃的头发,枯槁颓唐的面容,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了他短暂得还没来得及辉煌一把的人生,已经行将就木。
“少年人像你这般谦逊的实不多见,不过,还是应该活泼一点的好。”鄢啸捻动着手里的一串琉璃珠,神色间流露出一种哀婉遗憾的气息,“少年当跋扈啊!”
“家主过谦了。料想家主少年时候便已是一位呼风唤雨、挥斥方遒的英雄了吧!”唐胤在鄢啸面前当然只能放低姿态,深明“虎老余威在”这个千古真理的他哪敢造次?
鄢啸笑着摆了摆手,眼睛里却散发出一种“犹记当年勇”的神光,然而却一闪即逝。
“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左右不过是一个仗着祖上余荫狐假虎威的纨绔罢了。”鄢啸示意唐胤也学他那样坐下,唐胤不敢推脱,轻轻坐下。
“你刚刚说到英雄,你怎么看待英雄两个字?”鄢啸微笑着问道,眼睛里似乎有考校唐胤的意味。
“英雄者,悲歌也!或有指点江山之才,或有万夫不当之勇,然而行事拘泥太多,许是为了红颜而失了江山,如楚之项羽;许是为了忠义丢了性命,如宋之文天祥。此类人意气盛则盛矣,却最终了不却君王天下事,只能赢得生前身后名。”唐胤苦笑,前世的自己纵然赢得了生前身后名,却依旧和“英雄”两个字挂不上边。
鄢啸昏黄却不失精光的眼睛里流露出几许赞赏的意味,指着一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字,说道:“说说对这幅字的看法。”
唐胤心里有点奇怪,自己是代阳恒来提亲的,可是见了鄢啸,他却不问自己为了何事而来,反倒和自己聊起了人生哲学,这是怎么回事?
唐胤放下疑惑,认真地观赏那幅字。其实说是一幅字,实际上上面只有“能负”两个字而已,而且草书的行笔走划间有些浮躁的迹象,从笔划弯钩处的仓促节点不难看出写字之人心里有张狂的戾气。
“‘能负’,字形虽好,神却不佳。”唐胤没有看到鄢啸有异样的神色,放心地继续说道,“单说‘能负’二字,这应该是个问句,问自己能负天下?问天下能负自己?取自曹孟德‘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这句话,言下之意很明显,这写字之人怕是怀了当枭雄的心思。”
鄢啸闻言眼前一亮,再次打量唐胤,眼睛里透露出一种猎手面对猎物时的神采。
饶是唐胤两世为人,心性颇佳,也着实被鄢啸吓人的眼神盯得发毛,看来自己要想成为真正的上位者,还欠缺一种叫做经验的东西。
“家主为何这样看着我?小子年少狂妄,一时得意,有些卖弄,实是胡言乱语,还请家主不要放在心上。”唐胤不敢松开紧捏的拳头,深怕鄢啸忽然一声令下就将自己拉出去做了段誉没做成的事。时刻紧张的戒备就看在鄢啸的眼里,唐胤发觉,手心里已经出汗了。
“呵呵,没什么,不必紧张,我还能吃了你不成?”鄢啸突然收敛起阴郁的目光,温和地对唐胤笑了笑,笑容里有不该有的赞赏,却没有该有的戏谑。
唐胤松了一气,这样的过程除了惊心动魄之外,能带给人的就只能是脱力的感觉了。
“我就是胡说八道而已,家主不怪罪就好。”唐胤再转过去看那幅字,趁着鄢啸不注意偷偷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叫我老爷子就好,不必称呼家主那么见外。”鄢啸笑了笑,也望向那幅字,神情间透着回忆式的祥和,“这是我十九岁时写的,那一年我被确立为我们那一代的家主继承人。”
原来是他少年得志,想要做出一番大功业时的字。
鄢啸要自己叫他“老爷子”,看来四十出头的他是真的心老了。唐胤认可地点了点头,叹道:“老爷子年轻时候便志向远大啊!”
鄢啸无奈地挥了挥手,有些意兴阑珊地道:“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纵然有些志向,却奈何岁月无情,时不我与啊!”
唐胤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想要劝劝鄢啸,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英雄求名,枭雄逐利。英雄与枭雄,你愿意做哪一个?”鄢啸趁着唐胤叹气时有些精神恍惚,突然问道。
“啊?”唐胤措手不及地道,“都不是吧……”
鄢啸没想到唐胤会两个都不选,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那个实力。”唐胤心虚地道。
“如果你有那个实力呢?”鄢啸穷追不舍。
唐胤叹了口气,如实答道:“应该是做个奸雄!”
“奸雄?!”鄢啸没想到唐胤会说出这么个奇怪的答案,心里很好奇,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唐胤定了定心神,重新找回一些刚进来时的从容,字斟句酌地回答道:“借天下之势以为己用,凭身外之力成我之功,是为奸雄。”
鄢啸有些意动,当初听阳恒说起眼前这个少年的时候,他还对阳恒表现出来的赞叹很是费解,如今看来,此子腹中的确很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有些道理,”鄢啸会心地笑了笑,牵扯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喝了口茶,抚平胸肺间那股躁动的气息,继续说道,“做英雄,能快意恩仇;做枭雄,可翻天覆地。你为什么单单选择做一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奸雄呢?”
“奸雄者,多为世人所不齿,如战国之吕不韦,如汉末之曹操,便是介于枭雄与奸雄之间的人物,也正因为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奸雄,因此未能达到一世功业的最高峰。
“小子本想做个英雄,奈何英雄往往气短;又想做个枭雄,奈何枭雄常常被天下人当做目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我还是懂一些的;做个凡人吧,很多时候却又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做个为世人所唾弃的奸雄了,至少在好人不长命的时候,能够无耻地活个千把年。”唐胤说的绝对是真心话,前世浑浑噩噩地活了几十年,收获的除了遗憾,还是遗憾。既然上苍给了自己再来一次的机会,就算不能做个呼风唤雨,拯救世人于水火的狗血大虾,至少也得做个游戏人间,祸害万千水灵白菜的妖孽吧。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做个取得了权利却不用付出生命作为代价的奸雄!
“好个‘无耻地活个千把年’,不过做奸雄并不容易呀!”鄢啸抚掌而笑,对于唐胤的表现,他很满意。
“做奸雄难,做什么又容易呢?”唐胤俊朗的面容浮现出一抹沧桑,道,“就算是窃魏权柄的司马懿,不也是好几番从诸葛亮的手下险死还生。”
“说的好!哈哈哈,我这将死之人听了你这一番话都有些**澎湃了!不错,不错!”鄢啸两个“不错”弄得唐胤有些找不到北了。
刚想做一番推托不受的谦辞,心里忽然一震,恍惚间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不由惊呼一声:“我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