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朱铁柱现在已经走远,要不听到这“罗贯中”三字还不惊得跳起来?他恐怕怎么也未曾想到自己这临时起意的探病之举竟然能遇上一代文学巨匠,却又偏偏失之交臂。.
罗贯中急急几步走进内室,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人就是自己的挚交好友,不禁悲从心来,道了一声:“中离兄,你……你怎的……”
李父原名李荥,字中离,他微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乃平生乐事,贯中何以伤感?”
罗贯中原本心情激荡,见李荥坦然相对,才平复了些心绪,只是故人落得如此田地,他又怎么轻松得起来,他撩开衣摆坐到床边,摇头叹道:“咱们有三年不见了罢,没想到一见面就是这种情形,你在信里说得严重,我接到信后日夜兼程赶来,生怕一个不及便……唉,你这病到底如何?”
李荥微微一笑,对老友的关切之心心中也十分感动,当日他自知已经病入膏肓,唯有女儿放心不下,奈何在这世上已经举目无亲,只有这罗贯中算得上是生平好友,原本就有托孤之意,这才一纸书信将他召了前来,只是今日遇到朱铁柱之后,他对女儿的归宿已经多了一份想法,所以也不像先前那么急切了。
李荥道:“我怕是大限降至了。”
罗贯中道:“中离兄切莫如此悲观丧气,待我好生寻访良医,定然将你治好。”
李荥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自家知道自家事,这病已非药石可医,再说人谁无死,我早就看开啦。”
罗贯中还未说话,就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他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就算是为了三妹儿,你也应该有活下去的心劲才对啊。”
李荥涩然一笑道:“要说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牵挂的话,那也就是我这个女儿了……”
罗贯中心思敏捷,闻言便知其意,当即道:“中离兄你放心,我向来视三妹儿如己出,他日你若有事,我定然好生养育她**!”说到这里,他突然叹了一口气,脸露苦涩,道:“若非当年那场兵戈,咱们哥俩也迟早要成亲家……”
李荥也被勾起了伤心往事,他与罗贯中都是山东东平人士,一双儿女也是同年,后来遇到韩山童起义反元,战火烧到家乡,罗贯中的妻儿双双丧命在那场兵荒马乱之中,而李荥的妻子也同样遇难,后来李荥才带着女儿辗转来到了淮南安身。
两人唏嘘了一阵,李荥道:“对了,贯中你如今境况怎样?当年只听你说要去投奔张士诚,便没有了后文,凭你的本事,想必在张士诚手下定然能受到器重罢?”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罗贯中心里大为不忿,道:“张士诚这人鼠目寸光,不足与谋!”
“怎么说?”李荥心里大奇,他与罗贯中同年入学,习得经世之道,尤其罗贯中天生奇才,博览群书,胸中丘壑纵横,不到十岁便名噪乡里,只可惜二人都是生不逢时,元朝廷治下对汉人打压极重,加之蒙古人又是在马背上夺天下的,尤其轻视读书人,在当时社会阶层排名之中又八娼九儒十丐一说,文人的低贱地位由此可见一斑。但罗贯中不甘寂寞,心中始终怀有图王之志,眼见天下乱象已呈,便毅然决定于乱世中寻找真龙攀附,又因为他丧妻失子的根源在于韩山童将兵戈引到了山东,是时韩山童已死,他儿子韩林儿继承父业当上了小明王,因此罗贯中没有选择投靠小明王和朱元璋,而陈友谅又是靠杀害自己的恩主上位,这等弑主求荣之人与罗贯中心中的忠义相差太远,于是反复思索之后,他便南下杭州投靠张士诚去了,李荥原以为以罗贯中的才学,一旦出仕定然能大受重用,谁知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罗贯中想到这几年的蹉跎,在老友面前也有些挂不住颜面,他不免怨气上涌,道:“我原以为那张士诚是个真龙天子的命,没想到我却是看走了眼,想他占了江南富饶,北面有韩林儿为他挡着元军,西面有朱元璋为他挡着陈友谅,他若早下决心,与陈友谅一起灭了朱元璋的话,未尝不是问鼎天下的雄主之选,可惜啊可惜,他生性贪婪却懦弱,当了个土皇帝之后更是安于现状,一面又想**朱元璋和韩林儿的势力,一面又不敢大张旗鼓,总是小打小闹,坐失良机,还幻想着朱元璋和陈友谅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可笑啊可笑,想那朱陈二人都是当世枭雄,如同二蟒相斗,无论谁吞了谁,都只会变成更加雄大的巨蟒,结果如何?朱元璋一战功成,如今转头面对张士诚吐出信子,东吴的灭亡只在覆手之间。唉……张士诚重武轻文,麾下谋士俱成了摆设,我人微言轻,实在无力回天啊。”
罗贯中说到激动处,以拳击案,显然胸中郁结已久,他向来自负才学,欲效诸葛卧龙扶明主分天下,奈何所托非人,眼看天下大势渐定,朱元璋已经无人可当,他罗贯中这辈子恐怕再难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怎能不叫他忿忿难平。
李荥也是听得感概不已,他自知本事不及罗贯中,也没有建功立业名垂千古的野心,他沉吟了片刻才道:“那依你看来,这天下最终是个什么了局?”
罗贯中冷哼一声,道:“不消说,朱元璋这人终究是要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的!”
李荥道:“可朱元璋头上还有小明王韩林儿呢,难不成他要将刀锋倒向旧主不成?这等不忠不义之事,他若是行了出来,天下人如何看他?”
罗贯中哈哈笑了两声,摇头道:“中离兄你未免太迂腐了些,朱元璋一直不称帝,并非他尊重旧主,而是他羽翼未丰,要小明王帮他顶着元廷和张士诚的压力而已,如今他兵多将广,坐拥半壁江山,又须得再怕谁来?小明王若是个明智的,就应当主动掸位,还可留得一命,若是还抱着让朱元璋打天下他来坐享其成的幻想的话,嘿嘿,那就是自取灭亡了。”
李荥听得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苦笑一声道:“看来我这个性子果然不适合卷入这些争霸天下的是非之中。”
罗贯中也是多久未曾与人指点江山,一时兴起说了这许多话,他这时才想到好友将不久于人世,便道:“这些咱们都不用管了,反正张士诚不重文人,他手下谋士早就纷纷离心,我也趁得这机会远走高飞,打算从此隐居,著书立传,中离兄你正好从旁帮忙撰写,咱们哥俩安心的舞文弄墨,你说可好?”
李荥摇头笑道:“以贯中的才情,你要专心写书的话那必定能写出传世之作,只可惜我这身体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啦。”
罗贯中张嘴欲言,却不知如何劝解,良久才释然一笑,道:“难得中离兄看得开,我也就不作那妇人之态了,来来来,今夜咱们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李荥笑道:“夜谈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这家贫,烛却是烧不起的。”
罗贯中看了他一眼,两人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