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或是寒暑假,倪剑虹就带领两个兄弟去拾破烂儿,把能变钱的东西全卖掉,一点点攒起来,留作给家里买粮食。秋季时节,他们手扒铲挖已经翻过的红薯和花生地,到收割完的玉米地里刨茬子,遇到看青人拿锄镐追赶,两兄弟扔下东西撒腿就跑。老大主意正,不甘心白忙活把果实送给人家,跟人大爷长大命短的说好话,指天发誓以后决不再在此地冒犯,这回就请高抬贵手——饶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每每都能如愿。在人们眼里,无论大人小孩谁也没把大秃当孩子看待,就连居委会下属第十五小组召集例会,也都招呼“大秃开会了”。
当时,沟东小北后街与沟东大北后街同属一个居委会,通称为沟东北后街。这里地处京山线,居住的房子离铁路非常近,在这住的人从娘肚子听的最多的就是火车的轰鸣,几代人都是在它的隆隆声响中长大的。小北后街就一条狭窄的马路,汽车不能东西贯通,只有马车才勉强通行。一条街上有两座公厕,一个自来水泵,早晨和晚上两个时间段,都有人在这里排长队,天天如此。街上居住的一百四五十户人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别想躲谁,彼此间都较为熟悉,老住户们更是知根知底,上追三代人蛮靠谱儿。
倪家住十五号,前门临正街,后门距火车道不过二百米,邻居们对这院里的概况基本了如指掌。建国前,整条街的房子和地产都属于本街一大户人家的,解放后分了他的房子和土地,空留了一个“地主”头衔。这里房子的格局大多相同,桶子院,空间小,人口密度大,远不及大上海一隅的“唐山街”。门牌十五号,算的上是大院子,共有十七户人家,近七十口人住这里。它有四层十二间正房,每层正房的堂屋也是前后通行的过道,最窄处只有一个人能通过。正房之间是东西相对的厢房,同样是三间格局,推开窗户可以递手递送东西。
倪家的房子按人均面积算是宽敞的,拥有一间半正房和三间东厢房,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正巧有户人家要搬走,两口子就抢先占下了,因为三个儿子总要有房子才能成家,未雨绸缪,省的到时候抓瞎。自买下那一间半正房,倪正涛夫妇便搬进住了,厢房由三个儿子住一间,余下的放些破烂家什。几年前,有人寻上门来租房住,两口子寻思孩子都还小,房子闲着也没多大用场,便同意出租两间,并协商头大的长到20岁,不论访客有什么困难都要必须把房让出来。
新房客是个年轻漂亮女人,在第一医院上班,25岁左右年纪。她没有丈夫,身边只有一个不满三岁的女儿,令人费解的是孩子随她的姓,叫肖晓晨,在这条街上还头一回出这怪事。几年里,人们背后猜疑肖岚养的是私生子,因为没人知道她是否有过婚姻,更不知其是夫忘,还是离婚了,一时曾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肖岚是个文雅女人,从不到哪家串门儿,但跟同院邻居相处的很和睦,逢人说话总是先笑后开口。她待人友善、热情,乐于助人,诸如哪家孩子生病吃什么药,老年人如何注意保健,孕妇注意事项,或是帮人起头儿织毛衣,裁剪衣样。理所当然,她跟房主家的关系比旁人要近一层,出来进去管男的叫“大哥”,管女的叫“嫂子”,若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常误会把他们当作亲戚。倪家最初是两个,后来三个男孩都同肖岚母女住厢房里面,朝夕相伴,天天晚上总是脑瓜挨脑瓜的听她讲故事,听的几个调皮鬼都不想睡觉。孩子们跟她亲近,一是因她人和蔼,二是从不招呼他们小名,而是称呼户口本上登记的名字,这大大增加了他们对她的信任,凡事都爱听“老姑”的。
倪家所遭遇的不幸,深得这个善良女人的同情,着实可怜几个没妈的孩子,时常帮他们干些家务,自己女儿的零食也总分给他们一份。虽说两家吃的不是一锅饭,各过各的小日子,但她毕竟与三个男孩同住一个房檐底下,整天让几双臭汗脚熏得呛着鼻子,夜间听的他们轮番撒尿的哗哗声响,谁喊梦话骂人,谁半夜跑到堂屋撒楞怔,她都一清二楚。表面看,她和他们毫不相干,实际都对几个孩子充满母性柔情,关心他们的学习,生活和成长。每天等三个男孩都睡下了,做的第一件便是在堂屋里捉他们内衣裤里的虱子,然后放进盆里用开水煮,架在炉火旁烘干。她常教他们做人的道理,认真读书,胸怀大志,做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别干坏事,别做被人瞧不起的人。不知不觉,她像关心自己孩子一样善待他们,彼此都十分亲近。就这样,肖岚不经意间扮演着一个母亲的角色。其实,这些都不过是她善良人性的表现,无需任何回报的无私付出,也不企求让人念念不忘。所以,当她听倪家长子郑重其事提出要自己做他们母亲的时候,她竟是那么惊慌失措,一连几天都在搜寻答案,可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倪剑虹虽只有12岁却比一般同龄孩子懂事理,也富有心计。自打肖岚母女搬来的那天起,他就喜欢她们,由于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他幼小心灵曾幻想自己就是这房里的男主人。眼下这光景,把两家合并成一个家庭,在他看来是再自然美好不过的事情。他知道,对这桩婚姻完全取决于两个大人的态度,但这事需要有人牵头,想来想去自己才是最佳人选,因为他最了解他们。多年来,倪剑虹与肖岚相处的如亲密朋友,尽管二人在年龄和阅历方面存有较大差异,对生活的理解也不尽相同,但这并没有阻隔他们之间的友情。男孩不止一次听肖岚讲,她宁愿跟他结交朋友,也不愿跟一般成年人结交,人心难测,看似正经八本的人,骨子里面不知包的什么恶毒,不小心提放就会受到惨重伤害。
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略带外省腔调的口音。夜深人静,人们都已熟睡的时候,在堂屋昏暗的灯光下,他认证听她讲述自己,讲述自己曲折的人生经历。从此,他成了倾听别人吐露心声的忠实对象,久而久之他们深深信任对方。
肖岚原籍辽宁省台安县一个小镇,8岁时父亲病故,上大学的时候母亲染上肺炎,不久也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成了无依无靠的人。老家有叔婶和四个堂兄弟,在母亲去世后他们强占了本应由她继承的全部财产,天经地义般让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平日都被她当作亲人的人,竟在她失去双亲,伤心悲痛之际将她逐出家门。无奈,她孤立无援,举目无亲,只有一走了之。肖岚要继续完成学业,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便怀揣着一包坟土返回了学校,打那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她曾结过婚,有过一个温暖的小家庭,可在她刚生下女儿不久,负心的男人抛下她们母女,投奔香港一个远房表妹去了。饿乎?穷乎?悔乎?她恨自己没有认清那个男人。在那一生最痛苦,最悲愤,最孤独无助的日子,肖岚的精神近乎崩溃。真想抱孩子一起投河自尽,免的活在世上受煎熬。她过去住的地方很杂乱,房子又低又矮,白天不见日光,晚上照不进月亮,夏天闷热潮湿,蚊蝇百灭不绝,冬天门窗透风,冻的人头脚发木,如置身冰窖。性格刚毅的她没对人吐露过半句生活的艰辛与酸楚,不抱怨工作上的苦和累,把苦水和眼泪全都咽进肚子里,非要活出个人样来。
她总是笑着同人打招呼,抱孩子上下班嘴里总是哼着好听的曲子,脚步轻盈,神态自如,无需让人同情,怜悯。可是,她常常在梦中哭醒,哀叹自己命运悲苦,年纪轻轻全靠药物维持睡眠。这世界上,她唯一仅有的只剩对女儿的爱,奢望它能唤回她生命的曙光,照亮她黯然神伤的心田。她用自己的姓给女儿取名“晓晨”,倾注自己对生活的寄托和希望,也坚信女儿将来比自己生活幸福。
幸运的是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也算不错,有能力独自把女儿养大**。要是能安心度日也好,却偏有好色之徒虎视眈眈,伺机乘虚而入钻空子,想尽一切下流手段骚扰她。
大白天扒窗户,夜间在后窗****时有发生,借故串门儿赖着不走,一双贼眉鼠眼盯着你身体的某个部位滴溜溜转,很不得扒光身上所有衣服。趁周围没人注意,偷拿她晾在外面的衣物或用笔在褥单上画男性生殖器官,也多次遭遇流氓尾随到家,丢下一句“晚上我来找你”。
她是在忍受不下去整天提心吊胆,时常蒙受羞辱和冤屈的生活,最后不得不搬离那个可怕的地方,寻求僻静安宁的栖身之所。自搬进沟东小北后街,她们母女倒也过了几年安宁日子,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生活里平添了许多快乐。好梦不长,赶上“运动”了,有人写大字报揭露她是前夫安插在大陆的间谍,随之头上被冠以“女特务”、“反革命”头衔,被迫放下听诊器,操起扫把,拖把同“黑五类”为伍接受无产阶级专政。肖岚心里清楚,在这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洪流中,自己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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