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德轩他们上船的时候,天字码头外的珠江江面上有两艘满载货物的木船正在行驶。。
其中一艘木船船头上站在的正是泰兴洋行三少爷卓文杰。他是在广西的茶场押运首批在那里订购的茶叶回粤的。由于被赵玄截了泰兴行的货源,而原来与他们签了合同的荷兰茶叶商人又等着要提货。文杰从广西茶场是一路急赶,这才赶得及在交货期的最后一天回到广州城。所以文杰连家也没有回,就直接押着船往黄浦洋船停泊的锚地而去了。
文杰离开广州城已有好些日子了,而且当时走得也很急,根本来不及与慧娟告别;在广西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是忙着生意上的事,也是根本没有时间想其他的事情。此时回到了广州城了,文杰心里就很自然地想到了慧娟。这位自己名份上的未婚妻,在自己离开广州这些日子里都在干些什么呢?她有没挂念自己呢?哎呀,自己跑了一转广西竟然没有给她买一件小礼物。糊涂糊涂!……木船经过天字码头时,文杰正站在船头上胡思乱想着。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天字码头,码头上如常的人来人往。突然文杰看到了什么,心里只觉一紧,他赶紧凝神屏息望向码头方向,刹那间他仿佛被人用千斤重的大锤狠狠地击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连呼吸都似乎十分的困难。他看到正好是慧娟上小艇时身子失衡倒在德轩怀中那一幕……
文杰觉得头重脚轻,身体晃了晃。他赶忙伸手扶着身边的木栏杆,心里不停地在提醒自己,自己是马上要去见那个荷兰国商人福克瑞的,千万别因为此等儿女情长的私事而影响了生意。在泰兴行的生意跟前,其他任何事情都只是小事而已。文杰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定了定神,又摇了摇头,似乎要把一切不顺心的事连同刚才看到的那一幕都忘掉,起码也是能够暂时忘掉。
虽然是逆水行舟,但黄埔锚地毕竟离城不算太远,木船过了天字码头没有多久,停满了各式洋船的黄埔锚地已遥遥在目了。
按以往的规矩,交易双方在货物交接完成以后都会有一个由洋行作东的酒宴以示庆祝。这次也不例外,文杰与那位已经等了好几天、此刻犹如热锅上蚂蚁似的荷兰国商人福克瑞一起查验了茶叶的成色和品质,又看着伙计们把麻袋包装的茶叶搬过船,然后才陪着福克瑞以及他的几个随从助手上了自己家里的快船,奔五仙门外的望江楼而去。
文杰的大哥文皓已在望江楼雅座包厅恭候了。他的英语也说得很好,与福克瑞见面后便以英语客套一番聊了起来。直到这时,文杰才算是松了口气。
这顿酒宴,文杰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脸上的表情更可以说是强颜欢笑。幸好文皓在旁应酬着福克瑞,场面才不至于冷落。好容易熬到酒宴结束,文皓文杰把福克瑞等人送到码头,又吩咐伙计把福克瑞等送回黄埔锚地。
目送快船远去,文杰回过头对大哥文皓说:“大哥,这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三弟,这些日子辛苦了。父亲今天早上还在担心你能否赶回来呢!后来你让阿乐回来报讯,父亲才吁了一口气。”
文杰摇摇头:“这次也是真够险的,幸亏还好没误事。不过,广西茶场的茶还是真不如江西那边的。他们的顶级茶最多也就能和江西二级茶打个平手。这次买卖我们是没什么赚头了。”
文皓苦苦一笑:“没赚头总比亏本赔钱的好。赵玄这个混蛋真把我们害苦了。”
文杰咬咬牙:“总有一天要叫他全吐出来!”
文皓扬扬手:“三弟,这些烦事先不说它了。这段日子你也够辛苦的,快回家歇息吧。”
文杰望着大哥:“大哥,我还有点事,等一会再回家。反正现在天色已晚父母亲都已睡了。”
文皓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吧,早去早回。奔忙了这么长时间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文杰勉强笑了笑,也点了点头……
“适意居”的夜市时间早已过了,但酒楼的底层还在营业。广州人爱吃是出了名的,只要你喜欢,从天未亮进酒楼可以吃到子夜以后,而吃的方式又各有特色和名称。如晚餐夜市以后就是所谓的“宵夜”了。由于宵夜时间与晚餐时间十分接近,不可能吃得太多,于是宵夜大多以炒田螺牛杂之类的小吃为主。入冬以后,天气渐凉。各个宵夜档又开始挂起了买狗肉的招牌。
文杰还未走到“适意居”门前,便闻到了阵阵浓浓的香气。酒楼的洪掌柜见到文杰,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打招呼,然后就把文杰引上了二楼的包厅雅座。
“三少爷,今天好兴致来宵夜呀!您真是贵人,今日刚刚弄了两只黄狗。怎么样?来两斤?俗语有道,三六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呀!”洪掌柜边为文杰点上油灯边问道。
文杰无精打彩地点点头:“行呀!就来两斤吧!哎,老洪,我还有洋酒存你这里吗?”
洪掌柜想了想,答道:“还有两瓶吧!”
文杰扬扬手:“那好,都拿上来。明天我再让阿乐送几瓶过来。”
“好咧!”洪掌柜答应以后就下楼了。
很快,伙计就捧上了一个小炭炉、一大煲狗肉和一篮唐好菜。炉火烧得正旺,那一煲狗肉放到炉子上,马上浓香四溢。这时,洪掌柜也亲自把文杰存在“适意居”的两瓶威士忌洋酒送了上来……
喝威士忌这种洋酒,一般用的都是玻璃酒杯。可在此时的广州城中,玻璃制品大都是舶来洋货,“适意居”这类二三流的食肆并没有。文杰也只能将就着用米酒的中式瓷酒杯来饮他那从西洋大不列颠国买回来的苏格兰威士忌了。
俗话说酒入愁肠愁更愁,这话其实真的很有道理。一个人苦闷愁怅之时,总想找一些寄托,或是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以作逃避。实在找不到了,那就想到了喝酒。原因很简单,都知道酒喝多了会醉,醉了那就什么都不会想,或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所谓借酒消愁由此而来,其实只是借醉逃避而已。文杰的酒量是很好的,商场上客套应酬不断,他的酒胆和酒量也就这样练出来了。
刚才的酒宴上,文杰吃得不多,此刻还真是有点饿了,于是待洪掌柜和伙计退下以后,文杰便一口狗肉一口菜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那两斤狗肉和一大盆唐好菜便都进了他的肚子里去了。文杰吁了一口气,这才打开了一瓶威士忌,倒了一大杯,然后一口喝尽。他感觉着那液体滑过喉咙,直至丹田。他轻轻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可几个时辰以前在珠江上看到的那一幕却总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他喝了第二杯、第三杯……接着是第二瓶。
连着喝了两瓶威士忌以后,文杰觉得浑身发烫,头脑有些晕乎,可慧娟倒在那姓谭的小子怀中的情景却还是他的眼前晃动。文杰撑起身子,脱了长衫,步履浮动地走到包厅门前,扯着嗓子叫伙计送上两斤九江米酒又加了一斤狗肉,然后回到桌旁又喝了起来……
说来也巧,就在文杰在“适意居”楼上喝闷酒之时,沙皮带着他的几个弟兄也在“适意居”楼下喝着酒吃着狗肉。沙皮身边的银子早已用光了,这顿宵夜他是准备赖帐的。他和兄弟们正吃得高兴,却听到楼上有人在叫伙计。沙皮心里一动,这声音似曾相识,是谁呢?他眨眨眼睛,扭头向洪掌柜招招手。
洪掌柜对这地痞是又恨又怕,心知这帮人今日又是来吃白食的,可又怕他们在这里闹事,便赶紧凑了过来:“沙、沙大哥,您有什么吩咐?”
沙皮伸手搭着洪掌柜的肩膀,装出一付亲热相:“我说洪老哥,这楼上是哪位大爷呀?”
洪掌柜见他原来并非要添菜加酒,只是问事,便吁了一口气,陪着笑答道:“还能是谁呀?泰兴行的卓家三少爷。”
沙皮一听便是眉开眼笑。他咧着大嘴拍着洪掌柜的肩膀:“是三少爷呀。好,太好了!哎,洪老哥,给我的兄弟再添三斤狗肉三斤米酒。”
“再添?这……”洪掌柜不情愿地犹豫着。
“怎么,怕我没银子?”沙皮一拍桌子,小眼一瞪。“丢那妈!告诉你,老洪!今日别说三斤狗肉三斤酒,就是再翻一翻,老子也给得起!”
洪掌柜吓得赶紧点头哈腰:“是是是。马上就来!”
沙皮看着洪掌柜让伙计送上狗肉和酒,才回过头来对他的一帮子兄弟说:“你们先吃着,我上去见一见我们财神爷!”
楼上雅座里,文杰转眼间已经又喝了几杯九江米酒了。苏格兰岛小麦酿造金黄色的威士忌酒、珠江三角洲九江镇禾米酿成的清澈如水的米酒在他的肚子肠子里南辕北辙地混在一块,又加上以前吃下的狗肉喝下的狗汤,杂七杂八地这么一搅糊,文杰只觉得脑子愈来愈沉重,也愈来愈混乱,可眼前出现的却又总是慧娟和那姓谭的小子在一起的一幕又一幕。与此同时,他只觉得自已的胸腹之间有无数股热气在逐渐地积聚,很快这无数的热气形成了一股火焰,由下而上地直冲脑门。文杰张了张嘴,想让那火焰从那里渲泄而出……
就在此时,雅座包厅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缝隙中探出了一个脑袋,正是沙皮。他一见包厅内真的是文杰,便笑得把原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线,躬着身子哈着腰陪着笑:“三少爷。”
文杰吃力地抬起头,瞪着已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沙皮一眼。可不看则已,一看他就双手撑着桌面,摇晃着站了起来。
沙皮见三少爷醉成这个样子,赶前几步想把他扶着站稳。可还不等他的手碰到三少爷的身子,右边脸上已经狠狠地挨了一掌。他一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第二掌又已打上了他的左脸。这两记耳光都打得很重,沙皮被打得晕头转向,可对着财神爷他不敢造次,赶忙上前扶住三少爷的胳膊,连声说道:“三少爷,是我!我是沙皮呀!”
文杰沙哑着嗓子吼叫:“我知你是沙皮!打的就是你沙皮。”
沙皮张口结舌。
文杰反手抓住沙皮胸襟上的衣服,继续吼着:“我、我让你看住九小姐,你都干什么啦?啊,都干什么啦?她和那姓谭的小子……”
沙皮这下子总算明白自己挨的两耳光是为了什么了。他赶紧装出一付哭丧的苦脸:“冤枉呀,三少爷!冤枉呀!您想呀,九小姐她有手有脚的,更何况她是金枝玉叶,我能看得住她吗?!我和兄弟们没日没夜地盯住谷埠码头,哪知道前几天已经看到九小姐出现在河南关帝庙了。我上来就是想跟您说这事呢!”
文杰一双醉眼直勾勾盯着沙皮,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一**坐到了椅子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酒瓶,往杯子倒酒,可那酒大半都撒到了桌面上。沙皮上前接过酒瓶,替文杰倒酒。文杰一指身边的椅子,仍然是大着舌头说:“坐下,陪、陪我喝两杯。”
沙皮也不客气,随手拿了一只酒杯,也给自己倒了酒,与文杰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很快,那两斤米酒又喝光了。此时,文杰已经烂醉如泥,可还没有人事不省,只是脑子早已胡里胡涂了。沙皮还在喝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那姓谭的小子”:“……三少爷,我们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呀,对不对?只要您一句话,老子让他过不了今晚!”
“对,不能放过、放过他。”文杰伏在桌上,嘴里不清不楚地咕哝着。他伸手入怀抓住一把银票,重重地拍在桌上。“沙、沙皮,这银子,拿去。不要放过、放过姓谭的……”
沙皮一眼银票,便是两眼放光,赶紧把银票塞到怀中,接着问道:“三少爷,您发话吧!您要怎么处置那小子?”
文杰呆呆地看着沙皮,也不知他是没有听到沙皮的问话,还是正在想着应该如何回答沙皮。
沙皮见文杰不答话,便追问了一句:“三少爷,您倒说话呀。”
文杰张了张口,咳了两声,口里吐出了两个字:“烧、烧……”
沙皮眨巴了两下眼睛:“三少爷,您说什么?”
“烧……”文杰还是说着那个字。
这次沙皮听清楚了。他一拍大腿:“这招好,烧他老母的!”
文杰吃力地抬了抬头,嘴唇动了动:“水、水……”
沙皮凑在文杰身边听着,又眨了眨眼睛,心想怎么刚才说要用火攻,这一下子又变成要用水淹了?噢,原来如此!然后他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三少爷与那小子是水火不相容,所以一定要烧他老母的!您放心,我这就与兄弟们去。”
其实文杰早先是说自己觉得喉咙干得像要被火烧一样,后来是想说要点水喝。可没想到沙皮却一门心思想着要替文杰去报复谭德轩。可此时文杰已醉得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了,哪里还听得清沙皮说的是什么呢?突然他觉得腹中一阵翻腾,接着一张口呕吐起来。那污物吐了沙皮一脸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