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奇手指‘笃笃’地敲着黄松长案,胡六所跪的地方黄糊糊一片是中午胡松奇扫翻在地的药粥,降真香还在袅袅燃着,与微微发馊的药粥味混成一股独特味道。。c
胡六从怀里掏出七张银票,这银票已非太祖当年所印的宝钞,而是可以在钱塘钱庄一兑一,真金白银的银票。胡六两手奉着,膝行到案下,把银票递上黄松案,又伏在地上:“五名商人一共给了小的七百两银,三名徽商每人给一百两,浙商和晋商一人给二百两。小的不敢动用,都在这里了。小的猪油蒙了心,三舍您要打要骂都可以,就是别把小的赶出家门……”
说着‘呜呜’地哭着,哭得真真切切。
胡松奇问:“你每月的例钱是多少?”
胡六迟疑了片刻,回道:“五两六分银。”
“哦。”胡松奇摸着下巴,看着胡六头顶上那顶崭新的瓜皮帽,问:“给你这七百两,你打算怎么花?”
胡六心里犯了嘀咕,头伏得更低:“不敢花,不敢花。”
“就给你花,你只说你怎么花。说得在理了,这事就饶了你。”胡松奇手指间转着那一片从鸟统扳机上偷拆下来的钢片,懒懒的说着话。
胡六想了半晌,抬头说:“小的真不敢花,小的这次是犯了下人的大忌,三舍不把小的赶出家门,小的就已经满足了。只是这几天三舍生病,那织造的买卖又是宫里的买卖,明年开春就要交货,再拖多十天半个月,生丝的价格又要涨了。所以这次才敢帮三舍拿了主意,放了消息给这五个都雇有一千名机户以上的大织商。这钱小的自己也收得不安心,但又不能不收,今天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三舍……”
胡松奇笑了:“话多!”
说着把案上的七百两银票扔回地上,“这钱赏你,滚回去告诉那五名机户,约他们三天后在正气浩然楼见。”
胡六给这七张从案上飘下的银票飘懵了,回过神来:“是,谢三舍饶了小的。小的把这七百两银五百归公,两百平摊分给咱东院里上下。”
胡松奇从案上执起了那本《筹海图编》,斜睨了胡六一眼:“滚吧。”
“是。”胡六把地上的银票一张张收拾起来,地上的物件早在雀儿跑出东院时他就叫了一个小丫环过来收拾,只是胡松奇不准别人收拾,今天真是晦气呢。
“去找一下雀儿,叫她回来。”胡松奇停了停,“跟她说,我知错了……叫她回来,好好劝劝她。”
“是。”胡六捧着银票退出了房间。
胡松奇自然明白其中的猫腻,托人办事若送钱收钱都只是求一个心安理得,送得放心,收得轻松。七百两银子,多不是十分多,但也足以让胡六这十年过得十分畅快。看着胡六走出门口时那弯了不少的腰身,胡松奇又轻哼了一声。
听胡松奇‘哼’了一声,胡六在门口停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胡松奇。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东院的总管,例银涨一倍,去帐房说一声。去吧。”胡松奇放轻了语气,笑咪咪向胡六说道。
胡六听得身子又是一晃,伸手扶住门框,身子微微弯下,轻声应:“是。”
待胡六退出房间,胡松奇叫胡七给他找了一把木尺,两根小木棒,两根精炭条。
两根小棒绑在一起,一端绑了一根精炭条,这就是圆规了。
胡松奇又问雀儿找到了没有,胡七这次不再支唔:“雀儿姐在西院乐晴姑娘那里哭,乐晴姑娘正在大骂。小的去了好几次,都被乐晴姑娘打了出来。三舍,你看,眼角都肿了。”
胡松奇瞥了一眼胡七的眼角,果然一块乌青,下手不轻。
胡七又问:“三舍,我先把屋里收拾一下吧?”
胡松奇点头,胡七这便出屋去提来了一桶水,把地上散落一地的物件一一拾回案上,把地上那片已经开始发馊的粥渍抹干净。
胡七在屋里忙开时,胡松奇已经在案上铺开了一张白纸,凭着记忆画起冲塑车床的机械图。
冲塑车床的机械原理不复杂,而所用的材料在此时也能找到并且锻造出来。几个大部件可以分开让不同匠户锻造,最后再由自己来组装。
无论是偷拆伍长鸟统里扳机的钢片,还是画这一张冲塑车床机械图,胡松奇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制造子弹。
现在的鸟统比起后世的步枪,最大区别就在于子弹上,此时鸟统本身就是一颗后世的子弹,若是不用板机,而是用火信的火统,那么跟子弹就完全一样了:铅弹是弹头,火药筒是子弹筒,引信是是底火,这跟后世用枪支为载体子弹本身融合了一切功能的枪械,无论在各方面都无法比较。
胡七见胡松奇在那张大白纸上横横竖竖画着无数条线,用那两根小木棒绑在一起的怪笔不停画一些长长短短弧线,收拾完了一切后,静静站在胡松奇身旁看着胡松奇画,无论怎么看也看不懂胡松奇到底在画一些什么东西,此时阿拉伯数字还没有传入中原,胡松奇在纸上写的那些数字更令胡七觉得迷惑,忍不住问道:“三舍,您会画符?”
“嗯。”胡松奇应了一声,说道:“你去东大街的打铁铺,给我买一套做饰物的工具,要一整套,如果搞不懂要买什么,就去打金铺问。”
胡七应是就要去。
“等等,买这东西的钱你不要去帐房领,也不要跟府里的人讲。”胡松奇放下手中的炭条,走到屏风后,在柜子里取了一小包碎银给胡七。拿碎银时,胡松奇才发觉自己现在已经是囊中羞涩了,有七百两银子在手的胡六现在都比自己要富有。
胡七领了银子,提着木桶转身出东院。
胡松奇把冲塑车床的图纸画好,细细折好放叠在黄松案旁的书中间。
冲塑车床等到需要大批量制造子弹时就能够派上用场,此时胡松奇只想能够打造出第一颗子弹出来,那就大功告成了。叠好图纸,胡松奇闭眼坐在太师椅上等着胡七把打首饰的工具买回来。
期间吃了几次小点,打了几次盹。等得不耐烦,便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方步,屋里踱得闷了,便到院落里看花花草草,花花草草看腻了,便缓缓往西院踱去。
东西南北院的中间是一片花草茂盛的园林,亭阁暗飞,曲径通幽,一走入园林便暑气全消,一身清凉。
胡松奇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大哥胡桂奇二哥胡柏奇都已经入仕,大哥胡桂奇任户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六品;二哥胡柏奇任南京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从五品。胡松奇去年的乡试落榜后,便被父亲胡宗宪叫来杭州。
胡宗宪常年不在总督府里停脚,此时整个府里的混世魔王便是胡松奇一人了。
左顾右盼地踱到了西院院落里,西院里住的都是老爹这几年来在东南一带纳的小妾,院里四停三进,每一进均有着四间侧房,而最后一停才是主房,三进共有十二间房,乐晴的屋子在第二进的院落里。
第三进的主房里,住的是胡宗宪的三姨太,住在第二进院落主房的王乐晴是胡松奇三姑女儿。
说起王乐晴与胡家的关系,有着一些复杂。
王乐晴父亲王均用是吏部给事中,在嘉靖三十年上了一道奏疏弹劾严蒿把持朝政结党营利,语言犀利,字字痛斥朝政。当年整整一朝就只有他一人敢上这样一道奏疏。奏疏石沉大海不说,王均用官职被撤流放海南,在经过湖广时,暴病身亡。胡松奇三姑在这年间也郁病而死,只留下当年只有十岁的王乐晴。
十岁的王乐晴被老太爷接到徽州,在绩溪龙川老家里跟年纪相若的胡松奇关系最好,胡松奇乡试不第来杭州散心,王乐晴也跟着来杭州。
这五六年来,王乐晴恨透了直接害死她父亲、间接害死她母亲的严蒿,随便把身为严党一员的胡府老爹胡宗宪也给恨上了。只是恨归恨,日子还是得过,跟胡松奇之间也随着年纪的增大,关系越变得暖昧不清。
整个总督府,胡松奇与王乐晴两人做事都令人难以猜度,无法以常理推之,下人均极难以侍候。一般能不出现这两人面前就不出现。
王乐晴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悄无声息。
胡松奇在门口干咳一声。待了半晌,里面还是没有人应声。便推门探头走进去。
王乐晴的房里收拾得极干净,物件也极少,只有一张床,一面屏风,一张书台,一架古琴。此时在琴案上,香炉也在燃着香,味道却是驱虫的龙脑香。王乐晴正伏在书台上,认真写着字,雀儿不在房里。
胡松奇走进门来,她头也不抬,低头垂着眼睫,执笔的手儿稳稳写着字。
胡松奇背着手,缓缓走到她身后,看她到底在写些什么。
在那张洁白的字笺上,王乐晴缓缓写着:三十六年六月乙酉,午时,表兄胡兰成病愈,狎贴身婢子雀儿,表兄多年心愿今日得偿所愿。余听婢子哭诉,失笑……
写到这里,王乐晴扭头瞅了胡松奇一眼,狼毫笔点点砚台:“没墨了。”
胡松奇折起袖子,笑咪咪捻起砚台旁的烟墨:“我来磨墨,你继续写。”
胡松奇细细把墨研着,砚台上晕芸散发出烟墨那清致的墨香味。
王乐晴瞪了胡松奇半晌,‘哧’地笑了:“我不写了,你滚出屋去!”
胡松奇把墨研好,认真道:“不写多可惜啊。来,我们一起写。”
说着伸手握住王乐晴执笔的小手,提笔往砚台上醮饱了墨水,就往纸笺上写去。王乐晴垂下眼睫,执笔的手倒不挣扎,只是忍不住又‘哧’地笑了一声,笑骂:“你也不害臊!”
胡松奇握着王乐晴的手儿,在纸笺上写道:何以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