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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陵山顶,云栈洞前,妖气凝结犹如实质,无边妖云中一条通幽曲径,七拐八折,尽头处豁然一座石厅,上下钟乳石笋如狼牙交错,五色缤纷,光怪陆离。当中一张红玉石床上坐着一个赤身女子,红发披散,如瀑布垂至胸腹间,皮肤如玉,透出淡青之色,生得眉眼风骚,身段撩人,怀中抱一只洁白巨卵,晶莹剔透,内中隐约有一物,有手有足,蜷曲抱卧。女子周身妖气纵横盘绕,有如蛇形,上下游动,嘶嘶有声,阵阵白气散开,弥漫满洞。
赤身女子怀抱白卵,十指轻轻抚摩,眼里尽是爱恋之意;旁边又坐了一名少女,怎生模样?
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那少女看了赤身女子怀中白卵,面上便有妒意,忽然冷笑一声,全然不见娇弱之态,冷声言道:“卵二姐姐,你说相公此次炼形,不消七日,就能出关,如何一连七七四十九日不见动静?莫不是你看护不力,教相公出了甚么纰漏不成!”
那卵二姐听了也冷笑道:“高翠兰,你这话是甚么意思!相公与我本是恩爱夫妻,你后来入我门中,我何曾计较,只是与你共侍一夫,你今出此无稽之言,是何道理!莫说相公吉人天相定然有惊无险,便是真出了三长两短,我第一个便要吃了你这骚蹄子!”
高翠兰大怒,正欲发作,忽然听得喀嚓一声,只见卵二姐也变了神色,手中白色巨卵上现出一片细细的裂痕来,卵中之物忽然手足皆动,蠕动起来。
二女相视一眼,目中尽是欢喜之色,随即变做彼此戒备嫉妒的神情,哼地一声,复又朝巨卵看去,再不肯移开分寸。
福陵山半山腰里,灵虚子现了巨狼真身,有千余丈高下,狼毫如铁杵一般竖立倒耸,目如火炭,发力疾奔;奎木狼现半人半狼之形,狼首人身,青面獠牙,坐在巨狼头顶,稳如泰山,巨狼周身青火黑云浮跃缭绕,浓烟滚滚,拖行一路;铁背苍狼紧随其后,奋足狂奔,跑得口中红舌拖在一边,呼哧连喘。
三头狼怪一路穿山越林,死命追着前面一头大猪,那猪真个是:
嘴长毛短半脂膘,自幼山中食药苗。黑面环睛如日月,圆头大耳似芭蕉。
修成坚骨同天寿,炼就粗皮比铁牢。臬臬鼻音呱诂叫,喳喳喉响喷喁哮。
白蹄四只高千尺,剑鬣长身百丈饶。从见人间肥豕彘,未观今日老猪魈。
奎星灵虚暗称赞,羡美封豨法力高。
那封豨被追得急了,忽然口吐人言,一面跑,一面回头叫道:
“那奎星,我与你素有渊源,何故苦苦相逼?岂不闻《史记正义》载:‘奎者,一曰天豕,亦曰封豕’。今你先灭那山下小猪,又来惹我,是何道理!”
原来此物乃是上古凶兽封豨之属,流落此间,盘踞山林,自称乙事主,生就一身蛮力,皮粗肉厚,坚逾铁石,又生性凶猛无比,山中大小妖物皆奉其为福陵山山神。
奎木狼在巨狼头顶听见,呵呵大笑道:“你不过是懵懂无知之辈,我岂肯与你废话,正是鸡同鸭讲,多说无益。”说罢把口一张,一颗碗口大小的红色珠子喷将出来,势如流星,朝那乙事主打去,正中后臀,直打得杀猪般哀嚎一声,哼哼连声,夹了猪尾巴,逃入一片树丛里去了。
原来此树却不是寻常树木,根根皆有百十丈粗细,色如青铁,树冠如伞,枝繁叶茂,彼此连成一体,覆盖方圆千里。那乙事主跑发了性,哼哼唧唧,硬着头一路向前拱去,所到之处,参天巨木根根折断,两边倒下,竟被它冲开一条路来。奎木狼驱动巨狼穷追不舍,忽见乙事主奔过一片土丘,迎面一棵顶天立地的青色巨木,恍若天柱一般直插云天,枝叶铺展数百里,熊熊真火升腾,映得满天彤云鲜红如血。
那乙事主跑到树下,忽然四蹄并用,竟缘木而上,胖大的身躯矫健无比,三下两下转眼已经爬到树顶云光火海之中,瞪着一对金火洋溢的巨目向下俯瞰,喉间哼哼有声,仿佛雷鸣一般滚动天际,似乎颇为得意。
灵虚子见了,正欲飞起追赶,早被奎木狼止住。原来此青木名为扶桑,乃上一劫中旸谷之中所生,今劫里也有些须流落盘古大陆各地,不想在此地见到。那扶桑青木本是太阳之精三足金乌栖息之木,自然火气逼人,奎木狼属木,眼见太阳真火,便不飞起,即起身立于巨狼头上,又是深深去风位吸了一口气,对着那扶桑青木“呼”地喷出,顿时一道黑气着起卷起,风中现出万马千军,皆身长千丈,三头六臂,刀剑光辉耀日,借着这道黑风而来,一齐动手,刀斧齐下,片时将那扶桑青木连根伐断,如倒了擎天的柱子一般,轰然倒落,数千里的树干朝山下压来,未及触地,已经分离消散,没入空虚不见。正是:
君不见走马穿行青木边,黑云莽莽飞上天。福陵山中风声吼,满山碎石大如斗,随风遍地石乱走。西山又见烟尘飞,风中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何曾脱,驾风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妖邪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风住云收已献捷。
那树顶乙事主见势不妙,急欲走时,早被乱军砍落尘埃,哀号一声,亦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云栈洞中,卵二姐怀中巨卵骤然摇动,蛋壳处处龟裂,卵二姐、高小姐见状齐声惊呼,叫声里毫不掩盖喜悦之情。
灵虚子载着奎木狼一路盘山而上,眼看将至山顶,忽然面前一片石山挡住去路,俨然如同楼台之形,耸立万丈,石质洁白如玉,在满山彩雾里若隐若现此山原在大荒境中琅玡之地,今为乌巢禅师搬来送与福陵山主人,镇守此山之用。山中有一猪妖,有翼能飞,故名飞猪,颇有几分法力。奎木狼见了那石楼山,更不迟疑,张口又是一口气吹去,只见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正是:
石楼山前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触目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弥穹苍。
一连吹了几遭,那石楼山纹风不动。奎木狼倒气喘不已,心下暗道:此山如此坚固,怎生破得?
正踌躇间,忽然西方一道长虹贯日而出,落在山中,一个红衣僧人作歌而来,歌曰:
狂机内有道人身。穷苦已经无量劫。不信常擎如意珍。若捉物,入迷津。但有纤毫即是尘。不住旧时无相貌。外求知识也非真。
其人生得方面大耳,莹澈如镜,甚是俊美轩昂,细看时,手足皆如鸟爪。
奎木狼早认得是临近浮屠山中乌巢禅师的弟子,法号宝志。原来昔有妇人朱氏,闻古木鹰巢中儿啼,梯树得之,举为子,恐养育不活,送与乌巢为徒,修得一身神通。宝志和尚见了奎木狼,合什为礼。奎木狼曰:“汝师遣汝来,正是多此一举。”
宝志和尚微微一笑,转身向着那巍巍石楼山上,放声喝道:
“四大身中无价宝,阳焰空华不肯抛,作意修行转辛苦。不曾迷,莫求悟。任尔朝阳几回暮。噫!有相身中无相身,无明路上无生路。”
喝声未了,只见石楼山土崩瓦解,山石轰落,一物腾空冲起,直上半天,隐约可见老
豕之形,一个回旋,忽地俯冲而下,直奔宝志和尚飞来,那物半人半猪,遍体粉红之色,眼上挂一对墨黑琉璃片儿,唇上两撇短须,甚是滑稽,却来势汹汹,眼见宝志避无可避。
正当此时,忽听得“呼”地一声,奎木狼又是一口风吹去,那风不是凡间东南西北风,不是和熏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亦非地水火风,只唤做鸹风,那飞天红猪飞来,早被吹个正着,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
其时草屋,木屋,石楼三猪尽灭,只听得一声似龙非龙,似猪非猪的长吼自山顶传来,声浪驱开满山妖云,一物猪首龙身,口似血池,遍体逆鳞,苍蓝之色,有千余里长短,自云栈洞中蜿蜒而出,千里长躯峰顶盘绕数十匝,一面扁扁的颈子昂扬而起,直上半空。忽地仰天厉吼,目如火电,背后二十四翅一齐展开,有蝙蝠肉翅,有大鹏羽翅,有蝴蝶鳞翅,有薄如蝉翼,有嶙峋骨翼,种种翅膀,一齐振动,嗡嗡之声漫山遍野。
奎木狼看了那物,向山上放声叫道:“恭喜饕餮吾友,如今斩却三尸,成就无极大道!”
那山顶饕餮真身呼喝大笑,口出人言道:“此皆赖诸君之能,相助之德,老猪铭记在心。便请入洞同叙如何?”
奎木狼、宝志僧一齐大笑,足底生云,冉冉直上山巅,径往云栈洞而来。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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