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安州开始招兵买马之初,陈凉便意识到不能自己没有嫡系人马帮衬着,全凭一帮雇佣军,只怕事到临头难免树倒猢狲散。 于是,他派人到老家送信,连带把陈氏一族中与己交好的兄弟叔侄都叫来军中任职。如今正因为在军中陈凉有了这批知根知底,同时又是血脉相连的中下级军官搭建部队架构,他才敢于以身犯险赌上这一把。只靠那些用金钱招募来的亡命之徒和流氓痞棍,半路上一哄而散不是笑谈,更有甚者,个别心思歹毒的家伙想直接绑了陈凉送往官府领赏,那也未可知啊!
听到身边族人的询问,陈凉笑了起来,扭头望着这个腼腆的十五、六岁少年,说道:
“俺觉得一定能成。三儿,你怕了吗?”
“叔,俺不怕。”
闻听此言,陈凉摇了摇头,说道:
“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啊!你是不怕,叔真有点怕了。”
这时,少年陈信露出难以置信地表情,他瞪大了眼睛,说道:
“叔,你咋能害怕咧?”
略为停顿了一下,陈凉笑了笑,说道:
“叔不怕死,但俺怕连累到你们,可能还有咱们全族的人。”
谋逆造反,十恶不赦。上位者为了巩固统治,对谋反者的惩处是最为严厉和血腥的,株连九族不是一句空话,而是滚滚而下的几百颗脑袋。
虽说洛阳小朝廷如今已是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不过朝廷大佬们这根弦倒是从来没松过,镇压各地义军不遗余力,号称是攘外必先安内。天晓得陈凉在江陵举事失败,家乡那边的地方官会如何对待陈氏族人,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造反历来是一桩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亡命买卖,怕死就别惦记着造反。
少年意气的陈信对此很是不以为然,他接口说道:
“叔,你这话说得不对,俺们既然来了,那就不怕被连累。”
大约想到了自己的族人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陈凉只得强作欢颜,说道:
“成啊!等叔什么时候成了大事,俺给你们一人封一个王。”
僻处南方一隅,荆州承平日久,江陵周边最大的现实威胁,不外乎是几股出没抢劫过往商船的水匪。对于有着两万大军驻扎的江陵来说,这点事情只能算是癣疥之患,不值得在意。正应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那句老话。太过长久的和平生活使得江陵守军产生了天下太平的错觉,乃至于陈凉的一千多号人都快摸到枕头边了,他们对此仍是茫然无知。
寻觅了一处远离道路和水域的树林临时驻扎,陈凉派了几组哨探分别装扮成樵夫和猎人等角色,分批混入江陵城内,而后赶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返回营地回报情况。
“打探清楚了吗?”
陈凉急切地询问,侄子陈信从斗笠里取出了捻成条跟柳枝编在一起的地图,等到重新拼合完毕,他指点给陈凉说道:
“嗯,叔,你看这是太守府,前面一条街都是衙门,向右转是武库,再往前是兵营。”
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图,陈凉一边说道:
“粮仓在哪?”
“哦,在太守府的北边。”
在图上找出了位置,陈凉微微点了一下头,说道:
“这样,旁的先不管,咱们拿下城门以后,马上到太守府抓住那狗官,千万别让他逃走。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听了陈凉这话,在场的陈氏族人都笑了起来。年长了陈凉十来岁的族兄,本名陈大牛,陈凉给取了个新名叫陈忠的大块头笑着说道:
“我说二狗,你小子居然会吟诗了,几年没见,大长学问啦!”
陈忠的话冲淡了肃杀气氛,陈凉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些人,说道:
“这个以后再说,今夜三更行动,大伙都去休息,二更天起来做饭,快些散了吧!”
无论是在什么时代,作为暴力机器存在的军队都是信奉强者为尊的群体。那些自身实力不强,抑或是性格不够强硬的领导者,搁在军队这种只相信强权的环境中是无法令下级真正信服的。
在和平时期,为避免这些浑身都是刺,一肚子火气的家伙们惹出麻烦来,文官政府最喜欢搞偃武修文的那套东西,生生把凶猛嗜血的大老虎打扮成热爱和平的小白兔。即便如此,军队所具有的嗜血本性永恒不变,军队就是一台需要不停地吞噬金钱和生命的暴力机器。一旦等到了用兵打仗的时候,宣传口径什么的一文不值。一支军队拉出来能打得赢对手才是真格的,什么威武,什么文明那些都是瞎扯淡。
陈凉本人箭术高超,在百步之外能射中用丝线悬起的铜钱,他更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技,一身力气也远非常人可比。
平常训练用的那种最重的五百斤石锁,陈凉单臂就能举过头顶,双臂有着千斤之力。若非如此,他也镇不住手下的这些土匪流氓和兵痞子。
偷袭需要专门的器械,在安州宅邸的地窖里,除了一般军用武器装备,陈凉还发现了一件用于奇袭的利器,飞钩绳梯。按说这玩意的技术含量不高,但要做得恰到好处也不是一桩易事。在绳梯的前端是两个起固定作用的铁爪,外形近似四爪船锚,只要抛起搭在城头上,后续士兵就能毫不费力地爬上城墙。问题是如何在寂静的夜晚,不让城上的守军发觉金属飞钩搭上城墙发出的清脆撞击声,这个问题解决起来确实有几分难度。
一路踏着月色前进,黑灯瞎火又摔了不少跟头,陈凉带着私军来到了江陵东城墙下方。临时在飞钩上缠了几层细麻布,几名专职训练过如何抛投这玩意的士兵,轻车熟路地合力将绳梯搭上了十多米高的城头。
亲自拽了两下绳梯,陈凉确信固定牢靠,冲着身后一摆手,说道:
“跟着俺上。”
说完,陈凉拔刀出鞘,张口将刀背咬住,双手随即抓住绳梯迅速交替向上攀爬。
“噗!”
等到飞身跃上城头,陈凉用眼角余光窥见了不远处的一条黑影,二话不说蹑手蹑脚地抢步上前,一刀捅进刚打了个哈欠的哨兵右腰部位,另一支手则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陈凉习惯性地扭了两下手腕,这名倒霉的士兵很快便停止了垂死挣扎。要说在陈凉看来,捕杀猎物跟杀人差不多,野兽比人类更难偷袭,人类没有那么灵敏出色的嗅觉,出手前的风向之类的问题用不着太苦恼。
一击搞定了最有可能出问题的登城步骤,陈凉向陆续跟上来的手下招呼说道:
“别出声,跟在我后头。”
不多时,吊桥放下,朦胧夜色中悄然开启的城门四敞大开,守候在城外的陈凉私军随即一拥而入,除了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一切都如同平常时候。与此同时,辗转难以入眠的南郡太守应龙正在书房中秉烛夜读。适才,他在月下独坐小酌片刻,此时放下酒杯又端起闽地出产的黑釉茶盏,一面翻阅书卷,一面喝茶,品尝几碟小点心,这小日子过得好生惬意。
话虽如此,这位应郡守忽然放下书卷,抬手摸了摸两撇小胡子,起身来到窗前望着月朗星稀的夜空叹息一声。
要说江陵这地方,的确是个富庶繁华之地,应龙在南郡担任三年太守,腰包自然捞得鼓鼓囊囊,这样的舒坦日子是多么美好啊!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被那些胡人给生生搅合了。
在南郡应龙原本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只是随着秦八十五世皇帝在铁勒人的凌厉攻势下弃城逃往洛阳,中央政府的权威大不如前。此消彼长之下,本来还算俯首帖耳的地方实力派开始对朝廷政令阳奉阴违,南郡的那位水军都督司徒雅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变化,此君时常跑来应龙跟前故作一副桀骜姿态。
虽然在应龙手里掌握着万人规模的步军,但是跟司徒雅把持的江陵大营水军比起来,江陵的步军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在质量来看,优势并不明显。为此,应龙禁不住开始揣测,这位出身于关中的水军都督是否已经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心忧身家性命安危,别说月夜小酌聊以自.慰,哪怕是灌应龙喝一桶刀伤药,怕也治不好他这颗伤痕累累的脆弱心灵啊!
恰在这时,由外面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应龙的书房门被人狠狠一脚踹开,攸然间十几名手持兵刃的壮汉闯了进来。
察觉到状况不妙,应龙抢先一步拔出了挂在墙上的长剑,他警惕地上下打量着这些来人,见这群家伙个个顶盔贯甲不似是寻常盗匪,惊疑地说道:
“尔等何人,竟敢持械威逼本太守,你们不怕诛灭三族吗?”
来人中为首的那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抬手用血迹未干的横刀一指应龙,冷冷地说道:
“当然是来杀你的人。”
闻听此言,应龙脸色登时变得煞白,丝毫看不出血色,勉力镇定一下心神,他声音颤抖着说道:
“大胆狂徒,可是司徒雅那厮派你们来的?”
事到如今,趁着月夜入城准备上演一出蛇吞象好戏,陈凉再也没耐心跟这个要死的人磨牙了,一摆手招呼手下开始行动,说道:
“老子们是义军,狗官你就别废话了,乖乖地受死吧!”
“……这位英雄且慢!本太守,不,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求你高抬贵手啊!”
“呜——噗!嘶——”
这时,只见陈凉手起刀落,伴随着凄厉的破空声,这快捷若电光石火般的一记横斩下去,在雪亮刀光过处,南郡太守应龙的头颅应声飞起了老高。
霎时间,从颈动脉喷出的血雾大肆溅出来,这间书房粉刷的雪白墙壁被染成斑驳的红白相间颜色,乍看起来倒似是雪地中的点点梅花。在那颗被砍掉的人头上,依然看得出应龙在临终前一刻面对着死亡来临的惊诧和恐惧神情。大概至死他也没弄明白,究竟是谁铁了心要杀自己,竟然连个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留下,坑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