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总被人又骂又爱
作者:零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37

被一半人骂,被一半人爱, 常常是最好的诗人,最好的诗人是最真诚的人。内心 嘴巴、诗句、三点一线。最好的诗人又常常说, 我不是诗人。

人的一生可以描绘成种种灾难、痛苦和不幸的嬗变。这些遭遇几乎人皆有之,而且任何时候都有,形成一种连续不断的链条。不过,同时也存在着另一条喜悦,热爱和同情的链条。这两根链条多半是一生同时并存,锁住人们的全部生活内容与思想情感。

每一个人,在这两根链条面前都有着两个影子。文达身上实际有两个文达――两个不甚协调而又奇特异常地融合在一起的文达。

由于长期生活在部队,除了他身上最主要的东西――多才多艺的智慧和与众不同的倔强性格之外,他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他失去了柔弱的体质,换得一身壮健的骨髂和发达的肌肉;苍白的皮肤变得黝黑,小摊贩的遗传还意外地给他带来满脸黑胡;武夫般的动作取代了漫不经心的举止;大脑门下的瞳仁在深思燃烧起火焰,说话不象过去那么傲慢,甚至时而出现腼腆……总之,他成熟了,秋天悄悄来到他的脸上。

他是山村长大的孩子,是贫困母亲的儿子,淳朴、善良和柔弱的天性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躯体。正是这种天性使他内心充满柔和的爱和亲昵的温情。他喜欢站在黑黑的斗室的窗前,目光迷朦,轻轻唱起俄罗斯民歌《三套车》,随着歌声,滚滚的长江流水,蜿蜒的家乡山间小道,温暖的茅舍,少年爱情的回眸,悦美动听的乡音……慢慢地从遥远的地方飞驰而来,欢愉地围绕着他。一种莫名的多愁善感的情绪也会同时溶进心海。他曾经给友人写信说:“……我很不安,朋友们都以为我是一枝没有准星的枪,只是一个怒发冲冠的鲁莽诗人,而不理解我内心的爱比恨多得多。我坚强而忧郁,勇敢而又怯弱。我同情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瞎子,同情从来没有听过大自然谐和的声音的聋子,同情从来不能够发出自己灵魂之声的哑巴……”

正确地说:人们并没有误解文达,只是理解的不全面。他给人显而易见的、印象深刻的则是刚烈顽强和激愤的所谓诗人形象。

换句话说,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战士。战士就要冲锋,无论是跳跃、迂回、匍匐、总是在大声疾呼着奋进,尽管有时鲜血流淌,遍体伤痕,但总不能停下脚步。在艺术面前,文达贪婪得很,简直象个疯狂的盗墓人,在艺术的道路上,他拼命开掘探寻独特深刻的见解,吸取精湛博大的艺术养料。他不以宁静为乐,总爱招来风言风语,流言不断。可偏偏他又倔强地象一块深山里的石头,什么也在乎,我行我素。对于不平之事,随时都会严词抨击,宁可换来一百人的攻击,也不愿缄口沉默而获得十个朋友的赞扬。他甚至不喜欢策略――坦率地说,他常常是不懂,弄得好心的朋友心急如焚又拿他没办法。

海涅的这段话,他压在桌上玻璃台板下,搬了四次家也没扔掉:

“诗是一柄闪着电光的剑。诗人如果不是伟大的思想战士和精神武士,便是用装腔作势的小戏法取悦别人的渺小的寄生虫。中间的道路是没有的。诗人,如果不是能够撼动时代恶势力的勇士,便是花粉里翻掘的小甲虫。”

窥一斑而知全豹。

浩劫的年代里,文达走了几次后门,用几枚像章送给图书管理员,换来了一把钥匙――看书的权利。当他走进那个被冷落的世界――藏书室的时候,兴奋地几乎屏住了呼吸。书真多啊!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这是个光华玉宇、璀璨烂漫的世界。他眼里一切变得五彩缤纷而又崇高庄严。照在积尘上的光线显得惊人的奇特,它是从窗户上半部的彩色压花玻璃上投射进来的,光亮映着一排东倒西歪的书橱,书到处黑压压的堆积着,书橱之间的过道也堆满了,东边扔着几本打开的脱了页的书,西边躺着几捆踩着脚印的书,这些书装帧五花八门:简陋的、精美的、黑的、花的、蓝的、灰的、厚的、薄的、粗糙的、光滑的……这些人类知识的结晶,科学的灯塔,仍以各自的色彩和形状组成了这个独立永存的宁静的精神王国。每次,文达总要在那里呆上整整一天,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这片知识的海洋。怎么办?“偷!”这个念头最初跳入他脑中时不免心跳脸红,他还没偷过一样东西,甚至一双筷子,一块烧饼。但很快平静了,他找到了自己对自己的安慰之词:“搁在这儿也是浪费,说不定会被烧掉,被虫蛀掉……”于是, 他动手了。

谁都难以评价这种行为是属于高尚还是无耻。但是,正是这些“偷来”的精神养料,抚育着诗人的成长。

探寻和思索,对一切创作者都是莫大的享受。他理发理到一半,突然一星思想的火花划过心灵,他便腾地跳起来,顶着半边头发去找纸笔记下后,才肯重新安静坐下来;在公共汽车上突然想起一句好诗,兴奋地象孩子一样大笑大叫,哪管他人目光惊骇……因此,常常被斥责:“大傻帽”、“神经病”,“疯子” ……

在这不为人理解的表象下,是他自己精神王国的欢愉。每当发现一种新的句式,新的思想,新的角度,甚至一个字新的运用,他的心里都会升腾起一种近乎于神圣的感情。艺术家每表现一种创作的情感,如同自然科学家发现新的元素,或者是力量,或者是新的命题。发明就是贡献。作为诗人,最珍惜的,最幸福的就在于此。

也常听人说:文达配写诗?他写的叫诗?他根本不懂艺术。你读读他写的诗,一股火药味,简直是TNT

他全听见了。一次,忍住了;两次,忍住了;三次,再也忍不住了。他被激怒了。军人的脾气又上来了,笔墨畅酣,一气呵成:

“我写的的确不是诗 / 因为我从来就不是诗人 / 都写些什么?/ 我自己也很迷惘/ 不是诗人写诗 / 岂不是诗的不幸 / 诗人是闪光的 / 犹如珍珠,玛瑙 / 诗人是飘逸的 / 犹如贵妃的舞袖 / 碧天的流云 / 诗人是母亲 / 是圣母玛利亚 / 诗人是父亲 /是晨露是魔笛 / 是遥远的亮星 / 诗人是稿笺 / 是上帝的手纸 / 诗人的灵感犹如彗星之悠忽 / 是扑朔迷离的梦 / 是海鸥和浪花的接吻 / ……”

“而这一切, 我都没有 / 我卑微得如同山野的小草 / 我丑陋得如同西施的东邻 / 我的思维是山间蜿蜒的小路 / 我是农民的儿子,拿枪的士兵 / 那野蛮、那粗鲁、那手上的泥 / 我没有诗人优雅的情趣 / 浑浊的眼睛看不见象牙顶 / 文字又是如此粗劣 / 旋律单调得如同祖母的纺车 / 象三年级小学生的第一次作文 /

“是的,我不是诗人 / 但我是崖上青松,有风雨我就怒号 / 我是深山流水,有不平我就歌声 / 我是母亲眼角的泪水, 嘴角的微笑 / 我是少女心中的流泉, 爱的花粉 / 我歌唱阳光下*而闪光的脊背 / 我歌唱渺小的透明的芳香的灵魂 / 我歌唱祖国壮丽的山川,故乡褐色的田野 / 我歌唱生我养我的亲爱的母亲 / 我歌唱汗水滴进泥土里萌生的思考 / 我歌唱开拓者脚趾撞破的血痕 / 我不想跨越时代,不想万古不朽 / 我只想歌唱我的阶级在这个时代的乐队里 / 在铁钻上迸出的火星般的歌声 /

“如果这一切不配有诗人的桂冠 / 我不要! 真的, 我不要 / 那会妨害母亲看我 / 浓密的黑发和岩石般的前额,善良而忧郁的眼睛 / ”

有的人为失恋而痛苦,有的人为肥胖而发愁,有的人为加官晋级而欣喜若狂,有的人为病魔缠身而伤心万分,而在那些年,更多的人是在为住房的困难而愁眉苦脸,叫难不迭……为住房?是的!!!即便是高楼耸立的长安街,在它的背后也是人口拥挤的四合院;即便是洋房如林的上海滩,千家万户还在三代同居斗室,每人分不到一张报纸大的面积……房子,房子!等待结婚的青年在呼求,退休的工人在呼求,即将出生的婴儿也在呼求一席容身之地……

很遗憾,这种痛苦的社会现状,竟很长时间内没有引起诗人们的疾呼,更何况他,文达,军队一个普通的创作员。

他虽然也看到了:许多住房旁不断生出来各种各样依地形而设计的再生房子,许多人因为没有分到住房而痛哭流涕,分到住房的却是欣喜若狂,几乎成为一生中最盛大的节日;一些领导机关为自己盖房而吞下自己下属单位的各种资金,以至侵吞灾区人民的活命钱;一些大机关的专业“维修队”,长年累月在几位首长的华美的楼里化整为零地扩建;多少东睡一夜,西挤一宿,连衣物也无法存放的“游击战士”;夫妻双方住单身宿舍,没有一块可以平静共同生活之地,只能每个星期到公园的长椅上和草地里过夫妻生活……住房问题,己成为我们社会的焦点,社会的包袱,社会的病源,社会的毒瘤。

他都看见了,都听到了,自己和同志们,不也都拥挤在破烂不堪的旧楼里工作和住宿吗?自己竟然如此麻木不醒。他善良地认为,所有的人们都在忍着十年的伤痛,都在挥汗流血为了四个现代化而加倍工作,生活上的一切等等再说,国家很困难,等等再说!

一个朋友激动地告诉他:一位惨遭四人帮*的军队的高级将领,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后,竟下令拆掉幼儿园,耗用几十万外汇为自己一家人盖全部现代化设备的小楼房。文达依然不相信。在漫长而伟大的建设道路上成捆的申冤书信,还在各级党委的桌案上堆积如山,而有人想把它们统统扔进废纸篓。升学,就业和住房依然还在煎熬着每一个家庭,使那些善良的父母心神不定;多少张蓝图还还等待大家去画去实现,而眼前却是伤痕累累……

一个党的军队的高级将领?怎么可能?不会,不会的!

当他证实这是千真万确的时候,他终于震惊了!他终于猛醒了!结束了,痛苦的麻木;结束了,动摇的怀疑!象是一盆烈火烤灸胸臆,象是一渠热浪在心中奔突。他痛心,他愤怒,他思绪如潮……他真想化作一阵旋风冲到将军的面前,向将军致以最庄严最崇高的军礼,然后高声喊道:将军,你不能那样做!!

他坐在桌子前,面对一盏晶亮的台灯,久久地思索着。不知怎么回事,家乡的茅舍、田园、山川、溪流、母亲痛苦的病容、农民*的脊梁,背上的一捆捆干柴……朋友家拥挤的住房,一块布帘隔着老年和少年的夫妇,孩子的哭声四邻皆闻……工人们手中转动的机床、士兵枪把上的汗水……袅袅忽忽,悠悠扬扬的飞入脑海,一串串星星般的迷,一个个斗大的问号铺天盖地而来

文达从小就爱听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英雄们的形象和光辉业绩是他心中不倒的丰碑。他也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曾在前辈身上学到顽强不屈的精神,英勇无勇的气概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可是今天……诚然,他们与四人帮不共戴天。但这样的所作所为让群众知道了,群众的心里该会是多难过多失望多悲伤啊!仅凭着官高权重,就能为所欲为而不受惩罚吗?还是不是真正的**人,他们的头上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天空……

文达想要用所有的力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他无法做到。在这思绪痛苦之即,他含着泪水抓住自己的矛盾和痛苦,怀着最深沉最强烈的爱,紧握着笔,埋下了头,气如长河,一发而不可收。写啊,写啊,写啊他的内心里一声高于一声地喊着:“将军,你不能那样做。”诗句一行一行在延伸。这不是一个士兵对一个将军的指责,是对所有将军,是对所有人民用双手选出来的‘父母官’们赤诚的希望和忠诚的告诫。

诗人不说,谁来说啊?!诗人是人民的喉咙。一个国家,连诗人都要撒谎,都要装聋作哑,都要神智不清,它不就意味着毁灭吗?难道还有其他的出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