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更没有人会想到,他――李荣祖,一个有权在中南海里发号施令的人,貌视权力大得如天,重得像山,但实际上,他的权力远远不如一个省委书记,一个省长,一个市长,一个区长。说来真得没人相信,简直不敢想像。人,财,物,再加上提拔干部,没有一样他完全可以拍板作主的。他能做的就是开会,开会,不断地开会;视察、视察,不断地视察;讲话、讲话,不断地讲话。实际上权力越大,用起来就越困难,越复杂,越麻烦。这好比你在银行里有几个亿的定期存折,远过不如你身上有几千元用起来随心所欲。权力越大,就越不属于自己,反而是自己属于权力。他不能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他不能想唱什么就吼上几声;他不能不高兴就发发脾气他最大的权力是什么?是天天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连播。恰恰这个权力是他最不愿意用的,可又必须用。如果几天不用,便会流言蜚语漫天横飞,从餐桌到公司,从田头到被窝,从国外到国内。
李荣祖知道,自己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点矮小,也很瘦弱,缺少国家领导人的巍峨风采,沧桑魅力和征服力。我们人的民,早就已经习惯于他们的领导人必须在举手投足,一言一语,一笑一怒之间,都流露展示出伟人的气概。这一点,他根本做不到,而且常常很腼腆。特别是一点也不喜欢,越来越不喜欢面对闪烁的镁光灯和黑幽幽的,亮晶晶的电视镜头。那时侯,自己觉得脸上的肌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死板僵硬,微笑的时候,嘴角像被人用两根铁勾拉开一样,一张口,带着家乡口音的话语就会结巴起来快三十年了,他一直在努力地尽量使自己舒展一点,自如一点,可就是做不到。
李荣祖心里总想到一个问题:做高级领导带来的快乐,常常不是自己所希望的快乐;但做高级领导的痛苦,则远远超过自己所能预计的痛苦。一个中南海的领导,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的,是没有真正可以倾吐流露的情感的,是没有真正可以完全绝对信任的人的。自己总在时时刻刻地告诫和警示自己:不要写下任何长篇大论的文章,最好连只言片语也不要留下。自己每天所做的一切都有记录,每次所有的说话都留有影像,每分每秒行踪都有档案可查,将来会有人去写,去整理,去评论。无法能替代笔的记录和影像留迹的,只有自己内心的情感和思索――自己的爱与恨,怨与怒,悲与喜,欢与愁这一切,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是他――一个中南海里领导的唯一的,仅剩的私有财产。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属于党和国家,属于他的工作职务。
树与藤----李荣祖又想到了这个比喻。
官场真得好比一片原始生长和人工种植相结合的大森林。大树、小树、藤丛、灌林、野草、鲜花、绿地、沼泽有的是砍伐而倒的,有的是被雷电劈焦的,有的是被野火烧尽的, 有的是被毒虫蛀烂的,有的是被太阳晒枯的不管是怎么死的,无论死了多少,野生的、种植的都会源源不断地,前仆后继地,争先恐后地生长起来。土地不会荒芜,不会干枯,不会稀疏。既然是森林,那么林中就一定会有豺狼,虎豹,毒蛇,猛兽就一定会有梅花鹿,小鸟,兔子,松鼠也就一定会有狩猎的人,下套的人,设伏的人
中南海!李荣祖又想到了“海”。
其实,自己亲身的体会是:官场很像森林,但是更象大海。把官场喻作大海,外在是非常形象的,内在是非常深刻的。大海中,最被人注目的,最先让人猎杀的都是巨量的生物。海洋中巨量的生物很少,但却是海洋的统治者,所有的海洋生物都必须服从它,恐惧它,养活它多么像官场啊!在海洋里,无穷无尽的浮游生物养活着小鱼,小鱼养活着大鱼,大鱼又养活着巨量生物――这是大海生物成长,灭亡的循环规律,不同样也是官场成长和灭亡的循环规律吗?
李荣祖很得意。这是自己创造的一个非常有想像力,意味深长的形容。尽管他从来没向人说起来过这个比喻,也无法知道别人会不会和自己有同样的看法与感受。浮游生物像什么?像人民群众吗?成千成万成亿,生生不息,无边无际,似乎看不见,却是无处不在,似乎看得见,又却是空旷一片海洋如果没有浮游生物,便没有海洋里的巨量生物;相反,森林中如果没有大树,也就不被称之为森林。
李荣祖不想做海洋中的巨量生物,也不想做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被替代,也许很快。他并不关心替代他的人是谁?不是他能思考,能左右的。替代的人,也许是智者替代庸者,勇敢替代懦夫;也可能是奸雄替代忠勇,废物替代精英,渺小替代伟大,肤浅替代深沉。他只知道自己更愿意做一根藤,一根粗粗的藤,倾注自己全部的生命力,紧紧缠绕着,护卫着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人民。他非常非常地热爱着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人民,热爱着哺育他的家乡的一草一木,热爱着让他成长的上海的一砖一瓦,热爱着让他能作出贡献的北京的一风一雨,热爱着党交给他的一事一物。
这是李荣祖的真心话。他曾有一次在出国访问的飞机上,带着自豪和满足的口吻告诉朴素:
“是党的第一代领导人思想哺育了我,是第二代领导人亲自领导了我,我又和第三代第四代领导人共襄举国大事,我从一个工厂技术员到中南海的一员,这是少有的光荣和经历。要知道,我既不是将门虎子,不是书香后人,更不是名人之亲,我只不过普普通通的江南布衣,一个私塾先生的儿子。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很不容易了。”
李荣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是农村的孩子。
他出生在安徽黄山脚下一个古朴的小镇上,那里是很美很富的水乡。他的家也是普通的水乡人家。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个读过几年书,有点文化的私塾先生。他依然记得,母亲告诉他,他出生的季节是在秋风秋雨之中。那天,正好日本人飞机扔下的炸弹在镇子上到处轰响,乡邻们呼天喊地四处逃命,死了好多人。母亲就在那时生下他,他到人间的的哭声,在轰响的炸弹声里显得那么微弱,奄奄一息。母亲没法出去到庄稼地里去逃避炮火,产后虚弱的身体颤抖着把他搂在怀里,紧紧依偎在竹床的一角。父亲手里端着一碗给产妇喝的红糖水,吓得手不停的哆嗦,一碗滚烫的红糖水端着直到冰凉,双手还是抖动。他四岁后,父亲亲手教他识字。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所以他比姐姐们都有文化。十三岁那年,新中国刚刚成立,他挎着一个蓝底白花的背包到了上海――先坐牛车,再坐汽车。父亲让他投靠家族里的一个在上海的远亲,是个做生意的大户人家。父亲对他说:要想有出息,就得读书,要想读好书,只有去上海,不能在乡下。他的书读得很好,在书本的字里行间,他总能找到灵气和智慧,在学校里的功课总是名列前茅。初中,高中,一直考上了北京的清华大学。这在当年的家乡是个奇迹。在那个水乡小镇,甚至在县里都是第一个。据说,远在一百年前,他家乡的那个县里曾有一个读书人中了进士,到北京做到五品官,光耀了三代人的门第。为此,父亲淘尽全部家当,宴请了全镇的老老少少。要知道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每一斤米都可以救活一个人的命。父亲一直到去世,都以此为终生的骄傲,他称道:“有上清华大学的儿子,人不枉活一世”。尽管水乡的农民几乎没人听说过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这些昂贵而又骄傲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些学校与他们县城里的学校有多大的区别。可是,父亲知道!父亲是对的。这张清华大学的文凭,在自己后半生的经历中起了多么大的作用啊!是的,在党最需要知识的时候,在党反复强调知识化,年轻化的时候,在与他人竞争官位不分上下的时候,都是这张清华大学的文凭帮了他的大忙――父亲的话眼光多么具有远见和前瞻性啊!
一阵浓浓的倦意袭来,李荣祖在一种少有的满足与轻松中,和衣斜身躺在小孙女的被子旁,轻轻地,慢慢地,面容带着微笑地合上双眼。
当李荣祖走出禅房之时,东方已曙光初露。
李荣祖的精神很好,脸上没有一丝倦意――中南海里出来的人都是熬夜能手。再说,一夜静思梳理,让他的心像被冰凉洁白的雪水擦洗过一样,空灵而又清新,纯净而又踏实他把思考与记忆,把不安与困惑,都留在了那间小小的禅房里。
禅房一夜有,官场十年无!
李荣祖举目远眺,隐隐地看见一缕微红的霞光映照在龙华宝塔尖上,熠熠闪烁,噢,那是新年的第一楼吉祥之光,他希翼新的一年是风调雨顺的一年,是国泰民安的一年,是经济更好的一年――这正是他昨夜烧香所祈祷的。
不过,几乎在这同时,一道阴影闪进心头――他突然想到了两个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是中纪委的领导转告诉他的:一是有人给出中央写信,反映他的夫人所在的上海紫园利用权力,打着慈善的牌子聚敛钱财;二是上海有人反映他的秘书朴素勾结不法商人,为其谋取私利。
李荣祖使劲地摇了摇头,努力驱逐走这片阴影,不让其破坏新年的好心情。他不相信,一个是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女人,一个是跟着他二十年的秘书,对此,他宁可信其无,绝不信其有。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新年第一个冬季早晨冰冷而新鲜空气,然后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