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之夜 (九)
作者:零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466

妻的问话,在无形中也勾起了朴凡的心事。

朴凡先对妻刚才的问题加了补充:

“年轻时候,我也曾经荣耀地,自豪地把权力,金钱和女人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你想想,如果我去当官,会只一心想着为人民服务吗?别人送钱,我会慷慨激昂地拒绝吗?送一万元会拒绝的,送十万元也会拒绝的,送一百万,送三百万,我还有勇气,还有力量拒绝吗?做不到的。女人主动送怀投抱,年轻的,漂亮的,妩媚的,娇艳的,我可以拒绝一次两次,可能一直拒绝吗?也做不到的。诱惑的力量比党章的力量更大。党纪国法也没个屁用,有几人会坐怀不乱?别说年轻的,光我的同事,我的朋友现在在监狱里的,就有好几十个,大多数你都认识,就是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干部在钱和女人面前也纷纷倒了下来。我敢说自己就能够意志如钢,坚守**员的本色吗?更何况,我的本色原来就不那么纯洁。对吗?官场生活比商场生活好不了多少,是很不健康的,是很无聊,很无耻的,甚至是很糜烂的。你应该为我庆幸没有长久地呆在里面,否则,就是刑满释放,就是保外就医”

妻抬头看着朴凡,心里愤恨地想:难道你现在的生活健康吗?不无聊,不可耻,不糜烂吗?

朴凡没有注意妻脸上的表情,继续着他的倾吐:

“出国到美国,到欧洲,到日本,有时想想,未必就是我们这代人最好的选择。宽松自由的思想环境,不是我们迫切需要的;奢华富裕的生活,也不是我们拼命追求的,我们到底去干什么呢?记得吗,我给你的信中曾经写到:到美国后,我最初的心灵,是被这个国家的富裕,强大,美丽和自由而震惊,而折服。慢慢地,慢慢地,时间一长,心里就迷惘了,美国的强大,富裕,美丽和自由,与我又有多少关系呢?这个国家,绝对不会张开双臂欢迎我来享受这一切的。记得,刚进美国过海关时,移民局官员把所有国家的人全放进去了,唯独把中国人全部扣下,然后一个一个象审犯人一样问你问题,象对待犯人一样反复查看你的护照和入境文件,态度之冷漠,眼光之鄙视,语言之轻薄,今天想起来,依然屈辱心寒。不就是因为中国人穷吗?在参观自由女神轮渡前,黑人小伙儿跳着街舞要钱,口中念念有词:日本人两块钱,中国一块钱----反反复复,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全世界的游客都听到这句话,他们觉得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觉得很公平:日本人比中国人有钱啊!你知道,我们这一代人,为什么不可能溶入美国主流社会吗?有人归罪于肤色,这是不对的。也许,对出生在美国的中国人是肤色问题,但对我们这个年龄来说,语言,才是最大的问题。人的社会地位决定他使用的语言。主流社会的语言永远不可能从书本上学到,英语和中文都一样,区别的只是在美国和在中国。我们的英文水平,永远难以达到美国主流需求的水平。不是一个水平的人,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是无话可说的。正如在中国,乡镇企业家的皮鞋再亮,西装再名贵,包里钱再多,也进不了上海和北京的名仕俱乐部,那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意识里的歧视,是人家和你无话可说。话语的沟通是思想的沟通,是灵魂的沟通,是需求的沟通。再说,美国人从来只把我们当作这个国家的客人,要么是来花钱的,要么是来抢钱的,我们也没有真正想当作这个国家的主人,你想当吗?”

没有经历,没有体会的人不能理解这个话题的,也是朴凡在国内无法开口的话题。

“你发现没有,改革开放快三十年了,老一代华侨变得越来越苦闷。原先,他们之中最穷的人,也比国内最富的人有钱;而现在,他们又成了穷人,他们勤奋辛劳地总把一块人民币当一块美元来花,但国内的人却总把一块美元当一块人民币花。新一代华侨,就是改革开放后来美国获取绿卡和入了美国籍的大陆人,也同样越来越苦闷,他们猛然发现,一枕花旗梦醒来,负笈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是为了寻找事业和富裕生活的道路,找了半天,原来通往事业和富裕生活的道路,就在他们当年的出发点上!他们共同的苦闷是:尽管老华侨历经了几代人,新华侨历经了三十年,他们在美国的社会地位,依然没有什么丝毫改变,依然是这个国家的少数民族的少数民族,依然如同这个国家后花园里角落的小草,可有可无,可多可少,可青可黄。”

……

生日的晚餐,在妻吹灭了一盘蛋糕上的五支蜡烛后,就这样结束了――朴凡和妻的谈话也结束了。

三人一起启程回纽约了。

周末,夜色里的公路流动着汽车的洪流。朴凡很喜欢这壮观移动的光影的波涌:迎面四道长长的,白色的光流,再放眼远望,从眼前流向黑暗尽头的,是四道红色的光波,夜空被灯光染得半边雪白,半边透红----朴凡觉得,只有在美国才能观赏到这奇观美景,身居其中,倒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近四个小时里程里,朴凡开车,妻默默无语地坐在一旁,女儿在车后座上熟睡着。其间,只有妻问了一个问题:

“今后,我回上海,你会请我喝杯咖啡吗?”

“会的。”

朴凡说完又加了一句:

“一直到老,我都会是你生活中一杯喝不干的咖啡,有苦味,有香味,有甜味。”

妻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到纽约的家中,已经很晚了。

那一夜,妻一直坐在朴凡的床边。

月光很好,皎洁,清凉,轻柔,均匀地洒在床前。宽大的窗棂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银光,象个巨大的镜框。透过这个镜框,可以远远地看见,那璀璨灯光里曼哈顿森林般的高楼群。以前,每当夕阳西下,朴凡总是喜欢站在窗前,清晰地凝视着那轮缓缓变大的,金红金红的太阳,落在曼哈顿下城那世贸中心双塔之间,接着,这座巨大城市的上空,瞬间便跳出无数颗晶亮耀眼的星星,有得象钉在深蓝的天幕上,有得会缓缓移动――那是飞机的灯光。纽约的夜空里,每两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落,纽约是一个夜空里永远有星光的城市,无论是睛朗万里还是阴云密布。但是,从四年前的九月十一日之后,朴凡曾经欣赏的落日景色,就永远地消失了:那一天,两架飞机撞倒了双塔高楼,撞出了一个美国人永远流血痛疼的伤口。

不过,那幅从窗前凝望夕阳,油画般的景色,已经永远地刻在朴凡的记忆之中了。

窗外,初夏的夜风阵阵吹来,鲜嫩碧绿的梧桐树叶已经生长得巴掌大了,能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夹着不知从那个窗户里飘出来的悠长绵长的小提琴声,哦,那是维瓦尔第的乐曲《春》,在静谧的夜色里,给人带来一种梦幻般的感受。

妻深情地注视着朴凡,关切地说:

“睡觉吧,明天你还要坐十七个小时的飞机回上海。你啊,别糟踏自己了,你还有比女人更重要的事去做,真的,你应该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能做,五十岁的男人不老的。”

妻说完后站起身,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但她发现朴凡拉着她的那只手并没有放开,定神再回首细看,发现朴凡在银色月光下的那张脸上,有两颗晶莹抖动的泪珠

此时此刻,朴凡的心,就象被一把钝刀从中间割锯着,痛苦着,麻木着,颤抖着!妻的太度,妻的不计较,让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比骂他,咒他,甚至打他,更让他不知所措,更无地自容。他知道,妻是一个非常保守,非常传统,而又非常贤惠善良的女人。可是,自己的心中,却被另一个女人占据得满满的,妻的身影被挤了出去,挤得无一寸一毫立足之地----但妻还是如此宽容,宽忍得连朴凡都觉得自己羞耻无比。

天下,女人最有力量的武器就是:宽忍!

宽忍的女人,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可惜,这世上有多少女人懂得这一点呢?更谈不上去利用这种强大力量的武器。

朴凡清楚,不是所有的妻子都能如此平静的,都会如此宽忍的;都能如此理解和原谅自己移情别恋的男人的,都会如此善待背负誓言的丈夫的。妻的宽忍蕴藏着和显示着:在她的内心,依然燃烧着生生不息的、巨大的爱;在她的心里,是恨自己的,恼自己的,怨自己的。但是,即便把这些所有所有的情感,统统加在一起的份量,还是依然无法超过对自己的爱的份量。记得,妻曾经对自己说过:“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你,只有我,才愿意原谅你。我有时觉得,实际上你是一个很可怜的男人。只有我,才能拯救你;只有我,才能把你拉出情感的苦海,其他女人对你的爱,其实都在害你。”

妻的话,不是在吃醋,也不是怨言,也许是千正万确的。

朴凡痛苦地在想:一个男人,想要同时温暖两个女人的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是,一个男人,如果想要同时伤害两个女人的心,却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朴凡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一个男人,一个良知犹存的男人,如果被一个女人单独爱着,是幸福的;被两个女人一起爱着,是烦恼的;被三个女人同时爱着,那真得一定是件痛苦的事情。如果被更多的女人爱着,毫无疑问,一定是非常悲哀的,极其可怕的――他的灵魂将会被碾得断裂,他的情感将会被拧得粉碎,他的身体将会被撕得稀烂!

但是,朴凡没有说出口。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