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良久。

终于，谭北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还在当秘书啊，不少年了吧？”

“是的，有二十二年了。够长的了。”朴素回答。话语间夹带着无奈的沧桑感。

“不容易啊，遂业一贯大善，行于一生难之难。”

“谭部长，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重见，你都好吗？”

“早就不是部长啦！要论官衔，如果方丈算是承恩寺的CEO，首席执行官，我大概可以算个助理吧。”

谭北进谈话的兴趣似乎浓厚起来。显然，他很赞赏朴素此行承恩寺看自己的意图，所以语言间也幽默起来。

“习惯吗？来这里已经四年多了吧。”

谭北进明白朴素的言中之意――从一个挥金如土，叱咤风云的商人，到一个不问人间万事，身心双双寂寞的庙门之人，四年的时间是很短暂的。

“只有寂寞的心灵，没有寂寞寺庙。晨钟暮鼓，红香黑灰，青灯黄草，袈裟布衣，遗忘是一种幸福，被遗忘更是一种幸福。也许，这里，就是我原本命中注定一生寻找的地方。”

“谭部长，我们大家都常常牵挂你，谈论你，想念你。”

“噢，那是因为，我是一本可以经常翻翻的书，我是一个茶余饭后随口讲讲的故事，任何人都可以在我的身上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权力，知识，金钱，奢华无度，名誉如焰，赞誉似火，诬陷，灾难，情变，牢狱之囚，寺庙之人”

朴素听后无语。的确，谭北进的一生，是一个男人经历最齐全的一生。

“人道忌全，天道忌满。”谭北进也很感慨。

“像我这种这样人过半百，灰发高龄，半道出家的人，必定是有大悲，大情，大冤！嘴上虽说是看透了，看清了，看淡了人间红尘，实际上，是很难很难做到六根清了的。苦面素心，粗茶淡饭，清心寡欲，只是让用一种虚渺的，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去压抑，去忘却过去属于自己的心灵创伤；用一种对天意的尊从和敬畏的思想，去掩埋，去扼杀过去革命的激情理想；用一种宁静的，枯燥的生活方式，去替代，去扫荡曾经喧嚣无度的生活方式。说一句真心的话，办公室里成就不了人生，监狱里改造不了人生，寺庙里也同样重塑不了人生。肯进寺庙来的人，只是两种人，一种是最幸福的人、一种是最悲惨的人。就是寺庙，也不是只要有一腔苦水冤情就可以人人皆入的。承恩寺的十年前，是我出资重塑了所有佛像金身，才有今日容纳我立锥之地啊！”

这是朴素从来不知的事情，也算是恩恩相报。

“啊，扯远了，今天我的心情很好。既然，你朴大秘书不弃穿过囚犯，袈裟在身的谭北进，那我自然也当尽莹火之光。请明示完全来意。”

谭北进边说边示意朴素饮茶。

朴素又详细地把自己想法――要听听谭北进关于中国私营企业的生存环境和发展出路的想法，又重新述说了一遍。说完还补充一句：

“谭部长，我来见你，李容祖同志是知道的，是他让我专门来听你的想法和建议的，他还让我问候你，希望你到北京时能去看他。”

谭北进听着站起来，转身从墙角的木架上取下一包用马粪纸包的茶叶递给朴素：

“这是承恩寺用银杏树叶片制成的茶叶，天下独一，世间无双。请你带给李荣祖老领导。一个香港珠宝商人，六十有三，脸上终日红光焕发，竟然无一丝皱纹，如煮熟的剥皮鸡蛋，全是因为多年来饮用承恩寺银杏叶制作的茶汤。”

“好的，我一定带到。谢谢你！”朴素收下银杏叶茶包。

“如果，你只是到承恩寺来为我叹息感慨，嘘寒问暖，我肯定会一杯清茶，送客闭门。今天，你是为了千万个像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一样的人而来到承恩寺，，那么，我会畅所欲言的，我会感激你。就是一个和尚，也同样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没有世外桃源的和尚。”

“我相信不虚此行。”朴素从内心很钦佩谭北进话语的水平和认识的深刻。

谭北进又陷入沉思之中，他默然地，一口一口地呷茶于嘴中。

“我是中国的民营企业，也就是中国的私营企业的牺牲品，对这个问题，我是有资格说话的，我是有权力说话的”

突然，谭北进仰脸含颔而笑。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朴素能听到声音在他的胸膛里共鸣。谭北进用左手撩起右手宽荡的袈裟袖手，抬手指向窗外夜色里满山黑幽幽的森林说：

“中国，是一块没有私营企业生长的土壤和养分的土地。三十年里，当我们怀着悔过的心情，又一次种下私营企业这棵树苗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想要让它们长成参天大树――我们的党，实际上从内心是痛恨和敌视私营企业的，私营企业，只制造地主和资本家，不会制造工人和贫下中农。我们只是让私营企业成为一棵小村，小树的作用是什么？小树的作用只有两个，一是绿化，二是当柴烧。如果说还有点其他用处的话，那么，就是做一次性的筷子，做精细的牙签”

朴素拿出笔记本，边听边记。他轻易不会去打断谭北进的话。

谭北进苦笑地摇摇头，重新坐下后说：

“说起来真的很可笑，也真的很可怪。我当部长的时候，是无畏的改革派；我当董事长的时候，是市场经济的拥护者和歌唱者；我在监狱里的时候，是悲观的制度怀疑论者；而身于承恩寺里，却又成了坚定不移的马 克思列宁主义者。国民经济，就是以国营企业为国，以民营企业为民。民以食为天，王以民为天。以国家的名义做事，在中国永远是也不会错的，是最永远安全的；以个人的名义做事，在中国永远是错的，是最危险的。不管党的文件说的是誓言还是谎言，国有企业的利益，是绝对不可动摇的，是私营企业永远抢渡不过去的赤水河，尽管，国有企业的行为不一定都代表人民的利益，但是，它肯定代表了党和国家的利益。这是我最深的体会。”

谭北进将一串硕大的楠木佛珠在指间不停地转动。

“有这么一天，是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二日，我绝对记得清楚。那天，*总书记在党的十五大上提出‘混合所有制’的概念。他认为，非公有经济已经不仅仅是中国经济的‘补充部分’，而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这话说的没错，并且说得不早也不晚。早几年说，则太早，晚几年说，则太晚。这是一条缓兵之计，是党的理论大踏步的后退，因为是国家的一时之需，一时必需这些年，只要长眼睛的，只要有脑袋的，只要会走路的，都能够想到，听到，看到和碰到，都会万分惊讶和困惑，私营企业如何能似星火燎原之势，而成漫天烈焰的？如果把中国的经济看作是一个人，国有企业就是一副骨架，也是心脏和头脑，而这个人身上的肉，不管是胸口上的肉还是手指上的肉，都是成为非公有制的私营企业。朴秘书，你来想想，对一个人来说，是骨头的营养补充肉，还是肉的营养补充骨头啊？或者是同样重要？我看未必，肉依赖于骨架而存，骨架依赖于心脑而长朴秘书，我这是不是大逆不道，逆势而行的反对改革开放，反对党的政策的言论啊？和尚无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