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出于自愿的还是被逼无奈,六十岁的苏世伦在监狱的囚牢中,坚决地,迅速地,彻底地强迫自己调整好心态和情绪。他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完成了一个代理市长向一个真正囚犯转变的路程――说短暂,有的人只用了一步;说漫长,有的人用了一生也没走完。
在苏世伦看来,监狱的生活单调,枯燥,机械,压抑,但有节奏――一成不变的节奏。有点像军营的生活。他当过兵,对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并不陌生。军人与犯人同样的是:听晨钟闻暮鼓,吃饭,干活与睡觉,都是由别人的时间来控制的,不允许存在任何个人的意志和愿望。不同的是:军人是自豪的,犯人是屈辱的;军人是在为国家作贡献,犯人是在为自己赎罪。
最令苏世伦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原本预想会在提篮桥监狱里发生的种种嘲笑,羞辱,指责,甚至唾骂的场面,竟然根本没有出现――他为此做了最多的思想准备和最坏的精神打算。因为,他有太刻骨铭心的切肤之痛了。在他被“双规”和法庭审判的日子里,他身边那些曾经的同僚和俯首帖耳的部属们,给予他的指责,唾骂,栽脏和羞辱,实在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以至于他几乎不敢相信那些人都是他曾经,深得信任,日夜相处的人。
相反,在提蓝桥里――这个罪犯汇集的地方:杀人犯,抢劫犯,盗窃犯,贪污犯,贩毒犯自己却得到了意外的,令他吃惊的尊重。这里所有的犯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认识自己。他们在电视里,在报纸上,在网络中,都熟悉自己那张消瘦的脸和那副清劲欣长的身材。自己的名字曾经是他们眼睛里的画像,自己的声音曾经是他们心里的钟声。他们尊重自己的地位,尊重自己的水平,尊重自己的魅力,尊重自己的年龄,甚至尊重自己所犯的“罪行”。
被囚犯尊重――来之这些社会最低层的人尊重,又是一个苏世伦从来没有想到的,令他惊异的新问题。对一个曾经的高级领导人来说,这种尊重,真是少的罕见,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也可以成为莫大的骄傲,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不过,这并没有能打消他入狱前给自己下的决心:做一个永远沉默的人――一个提篮桥里永远沉默的犯人。
入狱的当天,监狱长亲自为他安排了一间四平方米的单人间,还在床头的墙上安做一个书架,床边置放一张桌子,并且特批允许他在屋里收听自己带来的收音机――监狱长看见了他在衣物中的那台仿古式收音机。监狱长依然一口一个地称呼他为“苏市长”。但是,被他立刻制止了。他对监狱长说:
“我是个犯人,不是个市长。”
监狱长对他说:考虑到他的年纪,身体以及曾经担任过的职务,就不安排他参加劳动改造了,让他做监狱的政治和经济教员,专门给轻罪犯人上课,传授有关创业,就业和职业方面的经济知识,还兼做犯人的文化教员,以及担任狱中《劳改报》的主编,并组织犯人书法,美术和工艺品创作的领导。
他理解监狱长的一片苦心,但坚定地回绝:
“不,我不接受,我去工厂劳动,是犯人就要参加劳动改造。犯人应该比公仆更平等,应该比官员更没资格的讲究,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难道犯人也要分三六九等?”
“不,不,苏市长,你不是犯人,至少不能算犯人”监狱长有些语无伦次。
苏世伦心里想的是:我对谁也不想讲话!我无话可讲!我必须忘记自己的过去!我宁可在繁重的劳动之中锻练出一副好的身板”
当苏世伦第一次走进犯人劳动的工厂车间时,有个因入室偷盗被判处五年刑期的年轻混混,看了一眼就认出了他。小混混手握着板钳,嘻皮笑脸地在他面前晃悠着,然后用响得全车间都听见的声音说:
“哎哟,哎呦,出大事了,这不是咱们的苏世伦市长吗?你是怎么进来的?*啦?搞女人还是捞钱啊?革命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提蓝桥里白天出了月亮,晚上升了太阳。这世界怎么啦?黑白颠倒了,猫给老鼠当三陪了,简直不可理喻了。”
苏世伦用严肃的目光斜视着那个小混混,一言不发――说实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这种人说话。
小混混见苏世伦不说话,更得寸进尺地大声叫道:
“来啊,象你这样的人再多来点啊,多一个不算多,多一百个也不算多,**的监狱里关的**员,都是象你这样的大官。你是来体验生活的,还是搞调查研究的?你怎么会和我们共同生活,并肩战斗?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苏市长也会有今天,我以为,只有象我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下场”
小混混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中,很出名的演员朱时茂和陈佩斯小品中的台词,那年,这句台词风行全国各行各业,无论对何事何人动辄就能被套用上,连提蓝桥监狱也流行。
苏世伦依然没有回答,也没有生气,还是没有用正眼看小混混一眼,默默地干自己的活。
当天,吃晚饭后的放风散步的时间里,有人悄悄地告诉苏世伦,那个白天和他说话不恭的小混混,吃晚饭的时候,因为与人“发生口角”,引起争吵,被人打断了一条胳膊。接着,又有一段话通过警卫的嘴巴传到苏世伦的耳朵里。这段话是监狱中被称为“老大”的人说话。说话的人是被判重刑的,上海一个出名的黑社会组织的“大哥大”。正是由于自己当年的“严打重判,绝不手软”的强硬批示,公安部门才迅速将这个在上海滩用十年时间织下钱罗人网,横行霸道的黑社会的“大哥”辑拿归案,判处十一年徒刑,关进了提蓝桥。
这位“黑道大哥大”是这样对被折断胳膊的小混混说的:
“疼吗?知道疼就会懂事了。乱讲话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的话让我很生气,我生气的后果很严重。你竟敢讽刺他,还说什么提蓝桥里白天出了月亮,晚上升了太阳,还说,对了,怎么和我们共同生活,并肩战斗----你***真得在找死。我告诉你,小子,不管在这提篮桥的墙内还是墙外,你在他面前,永远只是一只臭虫,一只苍蝇,一条烂蛆懂吗?没错,我是让他给抓进来的,那是我害人害己,罪有应得。我一生就佩服的就是他这种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敢再对他放个屁,小心你那一条胳膊。我再告诉你一句:上海,有过他和没有他,那绝对是大不一样的,上海有过他,那是上海人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