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歌舞升平
作者:斛斯闲人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35

一场天昏地暗的暴风雨在沙码矶头上空倒下来。费希尔情绪恶劣,坐在淌着雨水的窗边,就着灯光,伏在书桌上写作。下雨天,他的肩膀就感到痛,手指头也变得不灵活起来,他更乐意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完成这一工作。Yin霾的天气就如同他Yin霾的心情,几乎就在暴走的边缘。对于一个雷厉风行想干就干的人来说,没有比知道敌人就在前面,却什么都做不了更让他恼火了。

谁都看得出,他正在和老天爷斗气。

是的,就在费希尔准备大干一场,轰轰烈烈的消灭整个日本舰队的时候。天公不作美,老天爷用一场猛烈的台风把南洋水师困在了沙码矶头,连续三天除了暴风就是大雨,完全看不出天气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李,过来陪我聊聊,这该死的天气快要把我逼疯了!”费希尔扯着两鬓的白发怏怏的说。

“是,校长!”李俊荷暗自里叹了口气,做这个老头的副官太累了,他喜怒无常,再加上做事一往无前直来直去,有时候真让人很不适应。

老头示意李俊荷坐下,他摆弄着桌上的文件问:“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你怎么看!”

李俊荷一愣,不知道老头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大胆回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一点都不害怕?”老头以为李俊荷是在说场面话,他不相信。

“害怕!”李俊荷实话实说。

“那你还这么坚定?”

“正因为害怕,所以才要更坚定!”

老头低头想了想,然后冲李俊荷一笑:“我发现你还真有做哲学家的潜质。你平常都这样?”

“不!平常我不会这么严肃!”李俊荷还是实话实说。

老头哈哈大笑道:“那你跟我聊天怎么会这样?小家伙,放轻松些,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倒不是因为紧张……”

“那为什么?”

李俊荷斟酌道:“是因为您……怎么说呢?这么讲吧,我们一看到您就不自觉的全身肌Rou紧绷,当然这不是因为怕您。我是说您身上有一种让人不能不紧张的东西存在!这大概就是真正军人的魅力吧!”

“哈哈哈哈!”显然马屁让这老头很受用,他很高兴的拍了拍李俊荷的肩膀,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想不到你也会拍马屁!”老头笑道。

李俊荷只能自嘲的笑了笑。

“好了,我们聊聊眼下的情况。你了解日本吗?”

李俊荷摇摇头。日本?对于这个隔海相望的国家,他很陌生而且没有任何好感,因为凡是和这个国家沾上边的准没有好事,它这几百年里带给秦国的都是痛苦的回忆,比如倭寇、劫虐、残暴、背信弃义什么的。

“我和你一样!”

老头收起了笑容严肃的说:“我也不了解这个国家,所以我才担心。小家伙,打仗可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也许在你看来战争就像一本精彩纷呈的小说,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份异常沉重的责任。你们这些小伙子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舞台剧上的木偶。只要稍微大意一点,我们都可能下地狱!而现在的情况相当的糟糕,时间对我们不利,情报上我们对敌人一无所知,而且现在连天气都和我们作对。对于这样的局面,你说我怎么能坐得住……可就是这,现在还有人有心情开宴会……”

看得出这个老头动了真感情,这就是关心则乱。不过李俊荷还真没法劝劝这个老头,因为情况确实很糟。不光是他说的那三项,实际上最大的问题还是来舰队内部。首先,基本上所有的官兵都是新兵蛋子,完全没有战斗经验,打起来之后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其次,国内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完全是一点准备都没有,所有的事都要从头开始规划,效率之低那是不言而喻的。整个水师就是瞎子和聋子,这如何能打赢一场海战!

“哎,不说了,现在也只有像你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老头显得很颓废,实际上他后面说了什么,李俊荷基本上当了耳旁风,好像说什么宴会来着。嗯!是有这么个宴会,好像是劳军什么的,不过李俊荷实在是兴趣缺缺,大秦国官面上的宴会无聊之极,基本上就是一干人互相拍马屁、互相灌酒,让人烦得根本没法好好吃东西,纯粹是恶心人的玩意!

不过这回的宴会倒是在李俊荷的意料之外,竟然是西洋式的晚宴。这样的场景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所有来宾都穿得很正式,男士基本上都着燕尾服,像亨利和格拉菲特都人模狗样的穿起了海军晚礼服。而普通中**官也就只能穿常服了,毕竟礼服这个东西,对于他们而言还太奢侈。为数不多的女士则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夏意渐浓的季节里,李俊荷不禁感到几分凉爽的意味。不过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晚会的筹办人,竟然能找到这么多会说几句英语的漂亮女人,简直是个奇迹,难道此地的女人都如此厉害?

“大餐”前,先是在古色古香的建筑里饮酒闲聊。参加宴会的都是熟人,大部分是英国顾问团成员,少数的几个中国人也都是翻译和当地官员什么的。本来这个宴会就是招待洋人的,一般的中国人还进不来,李俊荷也是沾了费希尔的光,谁让李俊荷是他的副官呢!

宾客们找了些话题三三两两地一起闲聊,有的还呼朋唤友地合影留念。李俊荷发现亨利老兄人缘极好,这边正聊得起劲,那边又有人和他打招呼,于是这位老兄又和另外的几个新识旧知聊起来。

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极有风度的侍者托着盘子穿梭其间,为宾客献上酒水、点心,或是收回空杯,换上新的酒水。不一会儿,用过的空杯就集成了杯子的海洋。

李俊荷总觉得和这样的场景格格不入,所以胡乱吃了几口东西,拿了杯酒就躲在角落里观察起各人的行为来。亨利忙着和女人搭讪,而格拉菲特已经找了个女伴翩翩起舞。真晦气!又看见方俊卿了,这个草包公子正和另一个同样是油头粉面的家伙聊得不亦乐乎。看那家伙的样子估计也是个纨绔子弟吧。

这家伙是谁?李俊荷是一点都没有印象,难道是方俊卿的狐朋狗友?想到这,他推了推正在身旁大吃大嚼的朱培源。这小子送完军火后也被台风堵住回不了广州,再加上现在也算是招商局的小头目,所以也在邀请之列。不过他和李俊荷都属于土包子一类,暂时还接受不了这么高档的玩意。虽然平时关系不怎么样,但此刻也有了点他乡逢故知的感觉,意兴阑珊之下也就躲在了一块。

李俊荷问:“那家伙是谁?”

朱培源瞟了一眼,把嘴里的食物费劲的咽了下去才说:“哦,那是本地的知县,也是此次宴会的主办人龚橙,龚孝棋!”

听他这么一说,李俊荷就知道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是什么路数了。龚橙,字孝棋,又名孝拱,为龚自珍的长子。此人自号半伦,所谓“半伦”者,是言其无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道,只爱一个小妾,五伦去了四伦半,故曰半伦。

龚橙比起他老爹龚自珍,更加风流自喜,目中无人。龚自珍夫妇中年乏嗣,往当地三塔寺求子,甫一入门,龚夫人便恍惚看见一条龙向她扑来,惊慌而返,就有了身孕。可想而知,龚橙的出世,在龚家是件多么不得了的事情。

据称龚橙自幼而好学,天资绝人,于藏书无所不窥,为学问浩博无涯,然而Xing格孤僻,寡言少语,好为狎妓游,颇似他老爹的风流本Xing。稍长,随龚自珍入京之后,他很是结交了一些纨绔子弟,经常与他们一同出游,牵黄擎苍,弯弓盘马,宛如一胡人。又和他老爹一样,通晓满洲、蒙古、唐古忒多种文字,甚至在英国使臣面前说英语时竟使对方大吃一惊。但是科场上一试不售,即断弃科举之念,终身不再应试。聪明、风流、有Xing格,用以后的话来说,很潮。

龚自珍活着的时候,对父叔的文字均不屑一顾,常骂其叔叔为不通,其父为半通。到他死后,他儿子龚橙,也学他的样子,动不动就拿出他的文稿,随意改动。不过之龚自珍,龚橙又多了一点名堂,那就是每当改稿之时,都预先将其父的牌位置于案前,每改动一字,都用竹鞭敲击牌位道:某句不通,某字不通。因为你是我的父亲,我才为你改正,使你不致欺蒙后人云云,颇具戏剧Xing。

对于如此有Xing格的人,李俊荷一向都兴趣缺缺,咱们是俗人为生计忙活,达不到人家的境界,没必要和人家参合。想到这他也就不再理会这个龚半伦了。

宴会厅一处盆景边,李俊荷看见德雷尔站在费希尔身旁。老头双手交叉在胸前,德雷尔的双手却放在自己的屁股上,好像他有些举足无措。两位海军高官都用苦恼的眼光在斜视。

德雷尔向李德曼招招手。他走近费希尔,心里有点慌张,因为他知道老头的心情很不好。

“将军,李德曼来了。”

“哦!知道了。”

费希尔的胸袋上佩着一排排色彩鲜艳的勋章,剪得很短的白头发、苍白的皮肤、深邃的蓝眼睛、方下巴、平坦的肚子,看上去仪表非凡,而且充分具有最高统帅的气派。他把脑袋向李德曼斜了一下:“我听说,今天整个舰队基本都在休息?现在时间如此紧迫,怎么还在够浪费时间!我们本来已经落后于日本猴子了,为什么还要在这种琐事上花费精力?”

费希尔的心上沉甸甸地压着一个念头,日本舰队正在海上乘风破浪大杀四方。而他的舰队却窝在港里吃喝玩乐无所作为。对他这种视荣誉比生命还重要的军人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这场洋溢着欢歌笑语的宴会,在他Yin郁的眼光中,看上去像是穿着大人盛装的孩子们在玩过家家。他头脑里栩栩如生地浮现了诗歌、小说和歌剧中再现的滑铁卢战役前夕的那场盛大舞会。

美丽的女人、英俊的军官、音乐、酒,拿破仑自己也在跳舞,接着是远处传来大炮的隆隆声,于是一片欢乐烟消云散,惊慌、混乱、Sao乱无处不在!也许在沙码矶头,这场闹哄哄的豪华招待会不及拿破仑时代那样丰富多采。但是即将发生的战争,在费希尔的幻想中,已像滑铁卢战役那样隆隆地逼近。和八十年前的决战一样,对打败的一方来说,会造成更大的灾难,甚至是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德雷尔劝道:“其实稍稍放松下也不坏,小伙子们已经在海上飘了一个月了,再说他们马上就要面对第一场战斗,放松下可以舒缓他们紧张的情绪。”

“但愿是放松而不是放纵!”

费希尔气呼呼的丢下了这句话转身就走,他实在受不了战争时期里肆无忌惮的欢笑。有这个功夫,对士兵而言可以再操练操练军械,对军官而言可以多思考下战斗的准备工作,对他而言不如再斟酌一下战斗计划。平时不流汗,战时要流血,歌舞升平是军人最大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