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尔岳到了南洋自然少不了人情往来。尤其是对于刚刚起意准备和文彦轩一决雌雄的他来说,这笼络人心的手段就更显得重要。章尔岳是一早就起了床,梳洗更衣用过早饭后便先去拜会左唯湘,然后就是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都司的这一圈拜访。这一圈拜客都是熟人,自然不好奉上礼物就走,而且对章尔岳来说送礼只是其次,重要还是联络感情,这少不得多坐一会。
而章尔岳一出门,章夫人就吩咐两个长随在门口接拜贴上门簿,接待那些上门拜年的官员富户。因本地亲朋并不多,所以只在花厅上摆了两桌席。又在四下角落里置了冰盆,不过是稍作准备。这原本只是尽着最多的人数安排,谁知打从一大早开始,送帖子送礼地就不计其数。
送了重礼不见得是要办事的,两手空空未必就是无所求,当地的大商人也是因为章尔岳那深厚的背景,都打算预先结下善缘。而恰恰是那位两手空空看上去好像是吃白饭的,一进来便是深深一躬,摆明了一幅有事相求的架势。
“学生魏严拜见大人。”
章尔岳虽初来乍到,但却没少在广东本省有名的家族姓氏上下功夫,因此这一个魏字便让他心中一动。来者大约三十出头,头上天青罗帽,身穿蓝色镶黑色宽边直裰,脚上是一双黑色云头履,收拾得利落精神,只这身打扮便显露出了此人的儒生身份。
那魏严一眼便看出了章尔岳的疑惑,遂恭敬地解释道:“学生是靖国三十年举人。”
见章尔岳含笑点头吩咐他坐,他便轻轻一撩袍子下摆端端正正地坐下,那腰杆恰是挺得笔直。此时有小厮捧上茶来,他微一欠身,眼睛又看向了章尔岳。
“学生当初二十出头就中了举人,一直还颇有些自矜,不料会试十年不中,这份求功名的心思也就慢慢淡了。所以,听说大人少年英才,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不过花费了四年功夫,学生这心中本就是感佩。然经史之才素来并不等同于治理之能,而大人却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广受百姓交口称赞,学生方才是真正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本是**裸的奉承,然而魏严偏说得万分诚恳,听在耳中自然让人大生好感。此时此刻,章尔岳便谦逊了几句,因又说道:“魏家乃是靖国年间从山东迁来广东。二十年功夫已经在广东经营出了不小的场面,这白手起家能打拼到如此地步,你又考中了功名,这才是万分不易。本官听说魏家在办洋务上也很热心,瑞阳缫丝厂据说就是你在打理?”
魏严来之前特意做足了功课。将章尔岳的经历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没料到章尔岳竟然也知道自家地根底来历,此时更是一语道破自己正在干的事,心里暗藏的最后一丝小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客套了一番之后,魏严便从袖中取出一物,旋即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双手呈上,因说道:“学生本是受族中父老所托前来拜见大人,刚刚在外头颇有失礼之处。这才是真正的礼单,乃是我魏氏满门诚心敬贺妄大人笑纳。”
自打刚刚魏严自陈乃是举人,章尔岳就知道起初那一份空白礼单别有玄虚。所以。此时对方既双手呈上了一份单子来,他也没觉得多诧异,接过之后也不看,随手往旁边的高几上一搁,又笑道:“这人情往来本不计较礼物厚薄,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既然是举人,就算真的两手空空来拜贺,那也是一份心意。广东之地的百姓不少都是战乱后从天下各地迁徙过来地,若是能多出几个魏家。本官脸上可不是也有光彩?”
魏严虽说面上淡然。但见章尔岳完全没有看那礼单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焦急。虚应了一声便咬咬牙道:“大人,这礼单乃是魏氏阖家的一片心意。大人前途不可限量,但我魏家上下实在希望大人也能为广东造福一任。”
章尔岳今天连着收了几份重礼,此时对于送礼已经有些麻木了,听到这话不禁眉头一挑。适才几番对答,魏严都是温文尔雅风度绝佳,更像一个世家子弟而不是短时间内崛起的暴发户。然而,此时这最后一句话却着实急躁,难道这礼单上真的有什么不得了地秘密?
沉吟片刻,章尔岳本待出口敷衍,但见那魏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原本挺直地腰微微前倾。面上满是恳求地表情。顿时犹疑了。想到自己毕竟是初来广东,太过张扬了也不好。但又一想到文彦轩昨天的态度,章尔岳不由得豁出去了,难道还怕一个小小的魏家作祟?
那礼单子并不用什么贴金烫金之类地奢华装饰。就是简简单单地素白帖子。里头也并不像别的礼单一样写着林林总总无数价值不菲地东西。只是夹着一叠厚厚地纸片。他随手拿起其中一张瞧了瞧。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眉头大皱。
“这是什么意思!”
魏严见送茶地小厮已经退了出去。此时并无外人。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撩起袍角长跪于地:“学生谨代魏家上下请大人施以援手!”
不等章尔岳有反应,他便一口气说道:“大人,魏家虽从山东迁来广东。但山东地根子却从未断过。正因为如此,南北两洋要兴办洋务,魏家也是一力支持,先后纳捐数十万两之多。而此次魏家不过是稍稍犯了一点小过错,便被狠狠打压。如果走不过这一关魏家倾颓也就在一时之间而已。”
章尔岳一边听着方锐说一边仔细的翻看着那份所谓的礼单,半晌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见魏严仍是长跪于地。便沉声问道:“此事你当去找广东巡抚和布政使,本官并不是南洋的官员,你岂不是求错了人?”
“大人,此次为了避祸,魏家上下地人也不知道去过多少次广东巡抚,可是现在南洋是文先生主政,这南洋的事务都归他统管。早年魏家在办洋务上和文先生闹过一点小矛盾,所以此次……”
兜来转去,竟仍是要在文彦轩头上动土!
随手将那叠礼单放了下去,章尔岳的脸上渐渐冷了下来,因为昨天的事他对文彦轩好感大消,然而他毕竟不是南洋的人,别看左唯湘现在貌似一碗水端平,可经历过昨天那一幕,他可是知道现在文彦轩在左唯湘心中的地位。所以虽然他不喜欢文彦轩但贸贸然出手可不行。
“此事却并非本官所能辖制。”
“大人,晚生知道您对铁厂一直有兴趣,这二十万两铁厂股份只算是魏家送与大人的见面礼。如今,魏家上下拼尽全力,可文彦轩竟是准备赶尽杀绝。如果大人不救,魏家必然倾颓,到时候湖广上下就没有一家商户再能制衡文家。所以学生知道大人高德,只求魏家满门能附大人骥尾!”
魏严抬头觑了一眼章尔岳脸色,心中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学生先前也说了,魏家并不单单是在广东发展,在南洋也颇有实力,老老少少各房人丁足有几百口,大人一念之间便是几百人地Xing命。学生不才,各房已推举学生为族长,不论大人有任何要求,学生可一力做主。”
从起头的遮遮掩掩到眼下**裸地投靠,这态度一前一后的巨大变化让章尔岳着实有些吃不消。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可如今这炭真地能送得?但是,这毕竟是他上任以来第一个求上门的,魏家在商场上能量不小,他若是撒手不管自然不要紧,可是……
电光火石之间,章尔岳已经有了主意。前面送礼的家伙虽然礼物不轻,但却不是真心实意的投靠自己,都是些蛇鼠两端之徒。而魏家这边礼送得对路不说,在文彦轩的威胁下他们决计是真心投靠。而且,有了魏家,他不光为北洋多加了一道财源,更是可以在商场也打击文彦轩。想到这,他盯着魏严端详了片刻便点点头道:“你先起来说话。”
尽管没有明明白白地答应,但魏严哪里不懂这种暗示,心头登时大喜,忙谢过站起身来,却不敢回原座坐下,仍是毕恭毕敬地站着。
“你们魏家这是要本官虎口夺食呢!”章尔岳意味深长地看了魏严一眼,见他又深深低下了头,便暂时撇开了此事,“好了,事情我应下了,你们魏家先老实一段日子。有机会我会为你们说情的。”
这些天来为着走私一案,魏家上下也不知道动了多少脑筋用了多少办法,好容易才高价收购了20万铁厂的股份充作礼物。只要章尔岳肯帮忙事情就有转机。想到前些日子的艰难处境,正是因为魏家当初从山东挪到广东根基太浅,再加上和文彦轩不和才岌岌可危。章尔岳如今虽然还不是南洋的官,但前程却不是文彦轩能比得上的,只要搭上了这条船,还愁魏家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