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送暖,立春刚一过,登州卫卫所东南六十里的沈甸村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每天一大清早,就有几辆乌篷小车停在村西口,当街与人买卖一些海货海鲜,俨然是一个小型的水产市场。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沈甸村热闹的同时,空气中除了夹杂着一股海风的腥气外,却也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生警觉的味道。
就好像是在防备着谁一样。
今天同样如此,红彤彤的太阳刚升过地平线,一辆驴车就先一步到了村口。
此时村子内唯一的一条街道上空无一人,显然来人是故意为之。用吴漆浸透的篷车车帘掀开,就见一个穿着藏蓝色长衫的富态中年男人一撇腿,从车里跳了下来,然后就低着头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衣襟。
没人注意到,就在他跳下车的瞬间,最少有两三双眼睛盯在他的身上。可等看清楚这个人的相貌,隐藏在某处的眼睛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中年男人一丝不苟的整理完毕,这人才吩咐了赶车的车夫一句,便轻车熟路的迈步向着距离村口不远处的一间低矮草房走去。
这人边走边大声叫道:“有喘气的出来一个,有生意上门了。”
话音未落,巴掌大小的草房木门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粗犷的笑声便传了出来:“哈哈,大清早起来就听见房外的喜鹊叽叽喳喳的叫,俺还说今天会有哪位贵人要登门呢,却不想是邓三爷大驾光临。邓三爷,咱们爷们可是有日子不见……听说前不久三爷跟着曲老爷去京城享福去了。怎么又回来了?今天还想起来照顾小弟的生意,小弟可是受宠若惊!”
爽朗的笑声一下子清晰起来,说笑间就见一名短衣襟小打扮,身高过七尺,袒露着结实的手臂,赤着一双大脚的黑汉子从草屋里走了出来。
两个人一照面,那黑汉子先拱了拱手草草作揖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那富态的中年人满面红光,微微欠身,打哈哈笑道:“沈老大玩笑话了。我只不过是曲府的一个管家而已,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能享什么福。这一次入京不过是为了送我家大公子进京备考。人送到了,在下可不就回来了。不过我倒是听说沈甸村近些时日以来车水马龙,往来不断的,沈老大你可是财源广进,今非昔比了。”说着,就见中年人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两只油布包好的礼物,转送给黑汉子。
“这是北京城里新开的一家天顺斋的酱肉,还有宝兰斋的果子点心,都是些小吃食,不成敬意。”
黑汉子也不矫情,一边接过,一边哈哈笑道:“邓三爷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沈雄这里就贪一回,且收下了。”
“这就对了嘛。咱们彼此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再者说你沈老大日进斗金也看不上这点。”
姓沈的黑汉子哈哈一笑,连忙摆手:“俺一个穷打渔的,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哪里能和三爷你比。要不是最近市面上风向变了,卫所那边又管的松懈,试问这登州府又哪里有俺们这些海泥鳅的活路。混口饭吃,混口饭吃而已。哈哈……”
邓三爷邓管家也跟着哈哈笑着说:“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说着他笑容收敛,一抬手示意姓沈的汉子近前说话。
黑汉子近前几步,那邓三爷笑呵呵的说道:“沈老大还奇怪最近卫所这边管的松,呵呵,这登州卫最近可出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俺瞧着最近卫所的那些军爷也不出来打秋风了,难不成又有哪位钦差大人微服私访了?”
“哈哈,沈老大你这是戏文挺多了。”邓三爷压低声音说道:“登州卫指挥使戚景通戚大人去了……”
“啥!”黑汉子闻言就是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娘地咧!俺还说这些当兵的怎么转性了,感情是那位老大人……哎呦,可惜了这好人了。”
在登州这片地方上,谁人不知道登州卫指挥使戚景通戚大人那可是一位廉洁奉公,恪尽职守的好官!尽管说这位大人对地方上管的严厉一些,但是却比一般的贪官污吏要强上百倍。
哪怕是沈老大这种地头蛇屡次被戚大人围追堵截,可打心眼里,每当提起这位大人,沈老大也不免暗挑大拇指,说他一声“好官儿”。
也正是如此,当听说这位大人仙去的消息,黑汉子惋惜之间又同时升起几分惊喜。心说戚景通这么一死,卫所那边必定人心大乱,趁此良机俺岂不是可以多出几次海……
其实不光他这样想,有这心思的还大有人在!
邓管家给沈老大通了消息,见他心领神会,就笑着说起自己所来的目的。“这个月十三是我家老太爷八十大寿!到时候要在县里面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面!到时候还需要你沈老大出面帮忙啊。”
沈老大眼睛一亮,连忙笑道:“原来是曲老太爷大寿的好日子,恭喜恭喜!别的不敢说,这海里面的事情有用的上俺的邓三爷尽管招呼!”
邓三爷面露几分得色,显然是很享受作为曲府管家的这份威风。不过这人圆滑世故,又善于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倒是没有在黑汉子面前太多表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就见这位邓管家笑眯眯的继续道:“我家老太爷平生喜欢吃鱼,所以他老人家的寿诞席面上自然也少不了鲜活的海鱼。不过县城里鱼市上买的那些尽是一些歪瓜裂枣的,上不了席面。因此在下临出门前我家老爷交代,想要真正上等的鲜鱼,还得找你沈老大。瞧瞧,兄弟这不就是赶着大早就来了,就怕你老弟不在家……这样,三天大席,就先按三百桌算,每桌之上必定要有一尾三尺长的活鱼!要是能搞到更多的新鲜海货,就更好了。怎么样?这比买卖可不,一般人还真接不下来,所以除了沈老大你,我也不去找第二家了。哈哈,在咱们登州府,还有谁不知道你入海蛟龙沈雄的名号!”
“俺地亲娘!三百条大鱼!”沈雄闻言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瞪大了一双豹眼盯着邓管家,丝毫不为对方的吹捧所动。
这年头出海打渔可非比寻常,私自下海那么一两趟也就罢了。可下的次数多,一旦被官府发现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买卖!
打太祖皇帝在位的时候起,这大明朝就明令天下,关闭市舶司拒绝与海外贸易,严禁百姓出海、打渔,迁岛民与内陆安置。
《大明律》中记载:“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因而走泄军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充军……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其现有者限以三月销尽……”
等到了本朝,当今天子更是下令封锁沿海各港口,销毁出海船只,断绝海上交通,声称由此以断绝倭寇的补给。凡违禁的沿海官民,必依法处以极刑!
总之一句话,禁海都是那些倭寇闹得。
朝廷是不得已而为之!
放他娘的狗臭屁!
谁不知道,这倭寇也未必都是真倭,其中大部分还不是那些被朝廷逼的没有活路的沿海渔民假扮的!
于是朝廷越是禁海,这真的假的倭寇也就越多。倭寇越多,朝廷不论是非就越是严令禁海!
折腾了这些年,最后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群老实只为混口饭吃的普通渔民……
不过朝廷不管你这个,他们只管抓私自下海的人,不管你是为了生活打渔,还是为了私通海贼倭寇。
但是无论何时,这私自出海的事情都是屡禁不止。老百姓要活路,海商要银子,番人要大明朝的丝绸瓷器……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沈雄干的就是这私下里出海的勾当,只不过在众多对朝廷法令阴奉阳违的人中,他只能算是一条小泥鳅而已。
沈雄摇头苦笑:“邓三爷太看得起兄弟俺了。要说这个季节里想要打个十条八条三尺海鱼,俺还能为曲老太爷寻来。可这是三百条!三百条大鱼啊!就算是俺天大的能耐,一个人一条船也凑不出货来。对不住了,这趟买卖,俺吃不下……”
邓管家一听这话就急了,一把拉住沈雄,“沈老大先别把话说死啊!我家老爷说了,只要沈老大你能拿出货来,价钱随便你开!沈老大你可要想好,这笔买卖做成了,可够你一家子吃大半年的!你要是不接这趟买卖,试问这登州府还有谁有这天大的本事来!我可是和老爷拍胸脯打了保票的,沈老大你可不能让兄弟我坐蜡啊!”
正拉扯着呢,沈雄身后忽然人影一晃,现出一个人来,顿时吓得了毫无心理准备的邓管家一跳,连忙松了抓沈雄胳膊的手。
“谁!”邓管家大声喝问,沈雄后退一步回头去看,就见一个身高九尺挂零,留着一头扎眼短发,穿戴打扮都怪里怪气的年轻人从草屋内走了出来。
这个年轻人,弯着腰走出茅草屋,借着晨光看去,看起来很是憔悴,面色苍白、双目明亮,就是有些无神。
就见他无声无息的从草屋内走出来,旁若无人的从沈雄和邓管家身边走过,对邓管家的喝问更是置若罔闻。
“好一个大个子!”邓管家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怪人越走越远,他想要上前阻拦,却没想到一旁的沈雄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别去管他,这小子又要去村口发呆去了。”
“他是谁?”邓管家皱着眉问道。“你这里怎么还有生面孔?咱们的事情要是被卫所或者是锦衣卫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的!”
沈雄不以为意道:“一个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傻小子而已……前些日子俺出海打渔,一网下去,鱼没捞上来几条,倒是把他捞个正着。刚开始俺还以为这小子是海贼倭寇呢,可是他一开口就是正经的官话,就那个大个子瞧着也不像倭人,要不然俺当时就把他重新丢海里喂王八了。不过他满嘴竟讲些俺听不懂的话,估计是被海水淹坏了脑子……要不是俺妹子看他可怜非要留下他,俺早就打发他走了。”
说到自己的妹子,沈雄一双豹眼中不经意的流露出几许温情和无奈,看得出他和妹子的感情不错,甚至还有几分溺爱。
可一想到当初是自己一时心软带这个傻小子回村,沈雄就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就说这几天来,自己的妹子为了这个傻小子又是请大夫又是买药的,关怀的那叫个无微不至。他这个当哥的心中就不免有几分嫉妒。
邓管家若有所思的看着高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笑了一下:“有趣,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出家的和尚。不过和尚还有这细皮嫩肉的?该不是哪家老爷私养的兔相公!不过这个头未免也……”
“谁知道呢,三爷,咱还是说说出海的事……”
不提邓三爷和沈雄如何商量,单说他们口中这个来历不明的高大年轻人沿着沙土路向东一出了村,就在距离村口不远处的一个土坡背面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面,面朝着旭日东升的方向默然发呆。
这已经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七天了。
七天的时间不长不短。
西洋人说上帝用七天创造了这个世界,但是对他而言,这七天的时间却无疑是他生命中最离奇漫长的一段旅程――没有之一。
没错,被沈雄从海里救出来的这个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来自现代大都市,被新上司假公济私发配去老区义诊途中不幸失踪的外科医生――赵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