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残阳如血。
原本幽静祥和的渤海侯别府,此时一片肃杀。
沈云已经将马赶了又赶,催了又催,甚至踢翻了两三个街边的小摊子,惶急飞快地赶回来。可最终,还是连沈慕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木更正耷拉着眼帘,佝偻着本就消瘦的身躯,跪在沈慕的尸体前。十几个仆人惶恐地挤出几滴眼泪,跟着跪在一旁。
沈云迟疑的脚步迈进大厅时,四五个身穿朱红官服,头戴乌纱冠,身配绣春刀的汉子登时齐齐转头望向他。
其中一个脸庞周正,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一甩身后黑色披风,大步走到沈云面前,抱拳躬身道:“世子,节哀!”
沈云的脚步有些迟疑,眼神里闪烁着犹豫。似乎没有看见这个人,而是茫然地盯着躺在大厅里的沈慕。
宽大的白布将他的身躯覆盖,露出的脸上没有人和表情,只有嘴角还残存的血迹让人望之惊心。
这就是自己在这个时代,认识还不超过三天的父亲!
三个月前,沈云刚刚失去过一次父亲,也失去过一次母亲。当再度面临这个情况的时候,沈云似乎已经有些麻木了。
沈慕是他的父亲,但父子之间的亲情却还没来得及培养。或者说沈云还没来得及将这个雍容华贵的男人当成自己的父亲,他就去世了。他实在无法立即悲伤起来,或者说,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此时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所以,他的脚步犹豫着,矛盾着。
这一切,都看在那个黑脸汉子的眼里。
“世子,节哀!”那黑脸汉子再次踏前一步,大声道。话音里多了一丝不满。
沈云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
语音里带着一丝难言的哽咽和苦涩,直到这时,沈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很悲伤。
“在下巡城司巡检唐秣。特别处理渤海侯遇刺一案。”黑脸汉子唐秣深深看了沈云一眼,躬身道。
“遇刺?对!遇刺!”沈云忽然想起什么了,一把抓住唐秣的胳膊大吼:“有人行刺渤海侯,他杀了我父亲!快把他们给我找出来,老子要剁了他们,不,要活剐了他们!诛九族,不,十族!诛十族!!!”
“世子,世子……”沈武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已经快要暴走的沈云,哭泣着道:“世子莫要乱了分寸,侯爷走了,您更要挺住。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
跪坐在地上的木更正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原本猥琐的眼睛里绽放出让人心悸的光芒,枯瘦的手臂指向沈云,嘶声竭力地大喊:“唐大人,是他,就是他派人行刺侯爷!我能作证,我要告他!沈云阴狠狡诈,弑父夺位,简直天理不容!”
“轰”一下,沈云的脑子顿时懵了。瞪大的眼睛看着木更正,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随后跟进来的周惠和鄢如月正好听见这句话,顿时站在当场。马固他们三人却只听见个大概,小东尼用怪异的腔调嚷嚷:“咦,抓到刺客了吗?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沈武原本通红的脸颊瞬间煞白,怒喝:“木泗,侯爷刚刚薨逝,我本不想与你纠缠,但你若再从狗嘴里吐出半个污蔑世子的脏字,我立即将你执行家法!”
沈武还是第一次直接称呼木更正的姓名。这在汉礼里,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沈武一直不喜欢木泗,但最起码在人前还会喊一声木更正。可是这次,沈武真的生气了。
木更正却冷哼数声道:“侯爷今日一早才决定来这里祭拜杜先生,中午才决定在别府小憩数日,可下午就出了事。偏偏沈云在此刻还不在。试问,此刻在京都,除了大公子还有谁最想置侯爷于死地?!”
说到这,木更正又转头向唐秣拱手道:“唐大人,你抓住的那名刺客不是也有口供吗?请拿出来就是!”
抓住了刺客?
沈云如被电击,一下清醒过来,死死瞪向唐秣:“抓住了刺客?在哪儿?在哪儿?”
唐秣的黑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恶狠狠地瞪了木更正一眼,这才对情绪有些激动的沈云道:“世子莫急,刺客是抓住一名,不过还没来得及审讯,已经送往巡城司,稍后……”
“唐大人,刚才那刺客已经招供就是沈云指使的么!既然如此,为何此刻还不将此疑凶拿下?”木更正大声道,“莫非唐大人在这天子脚下还能只手遮天!!!”
“木泗!”唐秣终于也爆发了,怒喝道,“渤海侯遇刺身亡,此案事关重大,岂是凭一人之言就能断定?我等公门中人尚且如此谨慎,你一个下人又怎么能为我等做决定!木泗,沈公子乃是渤海侯世子,也就是下任家主,你如此言之凿凿此事乃沈公子所为,如果没有那可是谤主之罪,按大汉律要杖毙当场!你真肯承担?”
唐秣的怒喝让木更正原本挺直的胸膛稍弯了弯,随机又道,不过语气却是软和了许多。
“唐大人,在下只是一时激愤。那刺客之语我与诸位伙计都有听见,是以一时嘴误。还请唐大人秉公处理,尽早还我家侯爷一个真相……”
他口口声声让唐秣秉公处理,可话里话外却一点没有否认沈云买凶弑父的事情。
沈武气的已经浑身发抖,又痛心沈慕去世,一时间竟然僵在当场,语咽不能言。精明的沈湛却明白这件事实在复杂透顶,识趣地没有搀和进来,而是开始张罗着让周围的下人去腾挪地方,好让沈慕的尸身有一个更加合适的安放地点。
其他人根本插不上话。马固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周惠紧紧抱着鄢如月,小脸煞白。鄢如月皱着秀眉,担忧地看着沈云。诸葛允却托着下巴,仔细打量着四周。唯有小东尼显得有些悠闲,不住踮脚想要张望一下沈慕的尸身。
他们都被巡城司的官吏推在大门附近,不许靠近。
这边过了良久,沈云才总算平复心情,沈武缓步过来,低沉地道:“世子,侯爷不在了,您看该做点什么?”
沈云摇摇头:“武叔,我现在很乱,脑子里一片空白……你看着办吧!”
“我已派人快马通知夫人,月旬前后,夫人就会赶到京都。”站在厅中一角的木泗忽然扬声道,“唐大人,不管沈云是不是凶手,但于情于理,您似乎也应该带他回巡城司做一些调查吧?”
沈武终于忍无可忍,暴跳而起,健壮的身躯如利箭一样蹿到木泗身前,闪过面前的两个仆人,直接一拳将木泗砸躺在地上,嘴里暴叫:“你这背主的畜生,我今日就替侯爷执行家法!”
沈武的速度已经算非常快,但却有人比他更快。唐秣在木泗倒地的下一秒就出现在了沈武身后,伸手一拦,顿时将沈武接下来的拳脚都挡了下来,然后顺手一带,便将沈武绊了个趔趄。沈云忙上前扶住,嘴里道:“武叔,不要冲动!唐大人自会还我一个清白!”
木泗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鲜血,却依旧冷哼哼地嘿笑道:“沈武,莫不是行刺侯爷之事你也有份?所以听我揭穿就这么激动?”
“够了!”唐秣黑脸上都是蓬勃的怒火,他按住腰间的绣春刀,喝道:“木泗,事情一日没查清之前,沈云就是渤海侯世子,你身为下人若再多说一句话,某立即以欺主犯上之罪将你锁拿!你可听清?!”
木泗神色一紧,低下头不再吭声。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沈云转头望去,却见进来一队铠甲森然的军人。
这还是沈云第一次看见这个时代的军人。红色的翎羽在圆盔上闪动,身上的银色丘山铠(注1)异常威武,紧束的腰带之下是包裹着铁制胫甲的链叶甲裙,长筒镶有铁片的马靴敲的地面嚓嚓作响。
这些军人全部都握着长枪,配有腰刀,一进门就将包括周惠在内的所有人都挤到一旁,气焰颇为嚣张。
为首一人,头上有两根红色翎羽,头盔下的脸庞仿佛钢铸的一般,没有一丝表情。胸甲上有一个异常醒目的标志---一只张牙舞爪蟠龙形徽章就在右胸上!
一看这人,黑脸唐秣顿时有些怔住,快步迎了上去,恭敬地弯腰行礼道:“刘少校,不知何事惊动了近卫军?”
这个叫刘少校的军人铁着脸,也不看唐秣一眼,**地道:“渤海侯遇刺,陛下震怒,已下旨全城禁严。我等受将军军令,立即带渤海侯世子沈云往近卫军营复命!”
唐秣脸色一暗,站直身体道:“刘少校,渤海侯世子沈云与此案有所瓜葛,我巡城司也奉命查办此案,所以世子不能跟您走。我得带他回巡城司协助调查!”
刘少校似乎没有那份耐心跟唐秣多说话,事实上,看他那板正严肃的脸,很可能他也没那个耐心去解释这么多,直接挥手:“行动!进!”
在刘少校说出“行动”的时候,一众军人已经将长枪整齐密集地已经对准了唐秣等人。等“进”字出口时,所有军人也跟着大吼一声“进”,如林推进的枪阵顿时散发出逼人的杀意!
“慢!”唐秣“铿”一声抽出腰间绣春刀,其他几个巡城司的官吏也纷纷抽刀,挡在唐秣身前。不过军人和普通检吏的素质对比非常明显。他们虽然也气汹汹地等着如林推进的军人,但那只是煞气,而不是杀气!
刘少校这才用正眼看了一下唐秣,森然道:“你想阻拦我等?”
唐秣黑脸上都是煞气,哼道:“刘少校,你是军人,我等却是治吏,按说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我等自谓也非大汉近卫军的对手!可渤海侯遇刺,事关重大,我唐秣身受查案重任,却不能坐视少校将人带走。再说,韩将军与渤海侯有旧,自然也不希望他的子孙被莫名冤枉吧?”
沈云在一旁听的云山雾罩,这个傍晚的太多事情都让他有些无法接受。还是沈武在旁边低低解释,沈云才明白过来一些。
原来京都雒阳是分军政两种体系的。一般来说,近卫军是守卫皇城安全的军队,对于民政和治安一块都是由巡城司和雒阳府负责。当然,全城禁严的话,近卫军就要协助巡城司检吏封锁城市各个要害。只是,军是军,吏是吏,绝没有军队插手帮检吏抓人的理由。
渤海侯中午遇刺,到了傍晚这事就宣传的满城皆知了。甚至连沈云买凶弑父的消息也不知为何传到了近卫军第一镇少将韩?耳朵里。
禁卫军的统帅是益公刘珂,而益公刘珂是渤海侯沈慕的至交好友。虽然益公刘珂现在不在京都,但韩?却知道此事不论真假,必须先将沈云保住。所以就派了第三曲曲长刘桢前来。
刘桢是个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人,见有人阻拦,也不再多话,突地抽出腰间佩刀,就要下令动手。那边周惠却尖叫出声:“刘桢,不要!”
刘桢转头看去,正看见满脸煞白的周惠站在人后朝他拼命摇头。
“端平公主?你怎么在这儿?”刘桢刻板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反应,露出惊讶地道,“来人,护送公主殿下离开此地!”
“是!”立即有两个军人走向周惠,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只是抓住周惠的两只藕臂往外拽。
周惠一脚踹开一个士兵,大叫道:“刘桢,你不能动手……无圣旨而在京都与巡城司动手形同造反,你会被诛九族的!你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周惠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刘桢不禁犹豫了一下。那边马固和诸葛允也赶紧抢上前,推开那两个似铁塔一样的士兵。那士兵见他们没有带武器,也就没有伤他们,退开几步回头看向刘桢。
就在这时,又有人从渤海侯别府门外冲了进来。却是一队穿着和唐秣衣服一致的检吏。
带头的是一个白面书生式的人物,见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禁吃了一惊,大叫:“且慢,我有内阁中旨(注2)!”
唐秣看见来人这才大松一口气,忙收起绣春刀。看得出来,这队近卫军给了他非常大的压力。
“文川,我在这儿。陛下有何旨意?可是让我等带沈云回巡城司?”唐秣高喊。
来人叫陈乐,字文川。也是巡城司的巡检,平素与唐秣的关系不错。不过此刻他却没有心情与唐秣说话,而是拿出手里的一张黄纸,递到刘少校面前道:“内阁中旨,渤海侯遇刺一案移交检察院大理寺查办。沈云嫌疑甚大,立即送交大理寺甲级监狱看管。任何人等不得阻拦,此令!”
刘少校验看黄纸上的印章无假之后,只好推开一步,“收!”
那些军人这才把长枪收起,又如铁塔一样站在一旁。
刘少校这才看了一眼站在内堂大厅的沈云,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边周惠在马固等人的帮助下重新挤了进来,朝沈云大喊:“沈渊让别怕,我们会给你作证的!”
沈云朝他们苦笑一下,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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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丘山铠,大汉帝国制式铠甲的一种。这种铠甲完全抛弃了板甲和鱼鳞甲的式样,而是大量的使用了“锁甲”的样式。这样的甲胄,以柔韧性极好的软钢为主要质地。穿上之后,身体不会变得僵硬臃肿,作战的时候不会限制个人高超武技的发挥。同时一个一个细小的软钢片,如锁一样钉在一起,一环勾一环,在遇到正面重武器的砍杀时,可以将承受的力量通过那无数锁环瞬间分散出去。受力扩大,减低损伤。而因为锁片是紧紧的锁在一起,缝隙密集,所以对于弓箭这样尖锐的穿透性的狱也具有很强的防御力。在大汉帝国,一般正规军人都会穿铠,只有临时征召的部队才会穿甲。
注2:内阁中旨,内阁颁发的命令条文称为中旨。关系重大的中旨,例如诏书、封赏令、律法令等是需要皇帝披红才能生效。但一般性的临时命令则不需要。只要有内阁的蓝印即可。内阁中旨的适用范围只在政务上面,对于军队是无效的,它不能调动军队。渤海侯遇刺案,到目前为止还属于内政,所以内阁中旨能够限制近卫军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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