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没有回来。
王子微坐在客厅地板上,连累全客厅沙发椅子失去存在意义,背靠茶几面向挂钟,不开电灯不开电视不开手机,模拟自虐——模拟而已,这自虐的程度明显太轻,最多能算个自闭。
挂钟显示时间:十一点五十七分。
最后的三分钟里,被王子微盯了一整晚的挂钟终于也知道不好意思了,一秒一秒走得贼慢,每走一步指针还一颤,每咯哒一下就一声叹息。当然,是被王子微心理作用烘托出来的,烘得很悲凉。
原本和王子微心一样凉的地板被坐得暖暖的,可见石头也不是不能被温暖,只要坚持的时间够长。王子微之所以坐在地上是因为今天心里凉得难受,琢磨着折磨一下**来转移注意力,成功的话可以缓解一点儿心情。折磨自己毕竟是件很傻X的事,所以需要掌握分寸,给自己一刀肯定不行。身体虽然是自己的,但从古至今都不存在伤害自己就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案例,伤害自己和伤害别人的区别充其量只是被害者不会反抗而已。
孤独的那段人生里,王子微已学会如何不给别人添麻烦地排遣心情,会这本事在这个年龄段里就是一种成熟。尤其在王子微这种父离母亡不缺钱花的家庭里,更加难得。用中国人的话说,祖上积的阴德。直到遇上寂影,王子微才知道,之前不怕孤独是因为自己的孤独里没有寂寞的存在。
人的一生总会遇见至少这么一个人,你会没有原因地允许并期望他在你的世界里做和其他人亲热以外的任何事,一旦他犯规或离开你的世界,寂寞就会吞噬你的部分乃至全部理智。这种方式失去理智的人不同于植物人,植物人除了给自家经济造成点危害外,对社会是个比任何东西都安全的存在,而干出各种无差别不但变态而且悚人听闻虽然损人但不利己弄得善良百姓无论呆家里还是上街都人人自危的常常能上报纸市民版头条的那些事,有不少就是这些人干出来的。然而当这些人干完这些事后,却还有一个冠冕堂皇并总能博得众人同情的理由——失恋。
王子微今夜的烦恼不是失恋,而是矛盾。王子微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场注定绝望的等待。寂影从一开始就明说了不陪王子微过平安夜,一点不拖泥带水,就像之前给王子微的一耳光那样果断,理由充分——工作。王老爹当过一回BeePub的顾客,还不是那种只消费一杯酒的顾客,在BeePub顾客名单里要当Vip算。王子微回国以后曾与老爹谈心一次,依据从老爹那里打听到的消息,王子微起初以为BeePub是个侦探事务所,事实上BeePub在酒客以外的这部分客户风评中也确实很强悍。在向王老爹推荐BeePub的人的口中,这家店被吹得出神入化,什么为完成客户委托可以献出生命都来了。直到亲自去一趟后才知原来是个酒馆。有了先前的印象干扰,王子微深深觉得这家酒馆不是普通的酒馆,极大可能就是个打着酒馆招牌的……侦探事务所,因为不但有神秘寂影而且有幽雅蓝晓,不但有霸气果鑫而且有美型辉夜……等等,辉夜不算,王子微还没有宽容到去夸奖一个情敌的地步。
王子微一直不敢问寂影和辉夜是什么关系,万一问出个两情相悦就完了。不过订婚仪式那天的局面明显是辉夜愿意寂影不愿意,这也是王子微敢理直气壮上台搅局的一大原因。海归——也算是海归——的王子在家里呆了几天,构思了无数个与寂影重逢的版本,从最好到最坏,从打架到拥抱,从驱逐到感动……什么情形该用什么台词、什么表情、什么应对方式……准备得比哪次考试都充分了十倍以上,这才打听了BeePub地址前往出征,出征的结果是明白了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的道理。但事后证明,即使是坏出了想象的局面,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虽然寂影事后在没人见证下承认了一次王子微的未婚妻身份,同意王子微继续打搅自己并对王子微照顾有加,但在那之后,二人就再没有过任何感情交流。王子微出国前认识寂影多少,现在还是多少,区别就是寂影的头发长长了点。尤其在今天这个时候,王子微悲观地想到,寂影答应自己这一切说不定只是因为寂影懒得和自己说话。
尽管看不到希望,王子微还是选择了呆在寂影身边,就像明知寂影今天不会回来,却依然在等待一样。
绝望的等待,在很多人看来很愚蠢,但能干出这种事来的都是真正坚强的人,往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见证到奇迹的发生。
狗娃吃过晚饭就过自己的平安夜去了,猫也有自己的世界。
王子微感到,也许,现在,全世界,孤单的就只剩自己一人。
客厅的古典挂钟敲响了。
十二点整。
王子微终于放过了无辜的挂钟,看向窗外。
既然时间已经宣判,也是时候该广阔一点了,无论心还是视野。
夜,一如既往地无边。
夜幕下……
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漆黑的人影。
一瞬间,王子微的目光在人影处定了格。
夜,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散发着诡异的色彩。
而那黑色的人影,在夜的背景下,散发着一种更诡异的色彩。
这种色彩由黑色构成,没有任何夹杂,却是如此的柔和。
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眸,漆黑的牛仔套装套,漆黑的运动鞋……一系列的纯黑。
与月光同调洁白的脸上,一副夜风般虚无的表情,诡异,邪魅,却暖暖的……
仿佛正与夜色融为一体,又仿佛刚从夜色中诞生。
是神听到了自己的愿望吗?
还是夜听到了?
又或是……那个人感应到了?
王子微等待着的,那个如此适合黑夜的人……
寂影似乎发现了王子微,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这一微笑不如初见时的淡定,那张已经很熟悉的脸上满是遮不住的疲惫——近似虚脱的疲惫,一路跑回来的成果——寂影和不擅跳舞一样不擅长跑。
透过阳台看见客厅里的王子微,寂影做了一个倾听的手势。
平安夜的钟声,听到了。
钟声和眼前的景色一同在王子微的世界里模糊了,唯一清晰的,是那个黑色的人影。
那个曾惊吓过、拥抱过、殴打过、照顾过、欺骗过、感动过自己的人……
夜风抚过运动过后的皮肤,凉凉的,好舒服。
站着喘会儿气,寂影收拾完狼狈,刚要上楼。突见王子微从客厅冲向阳台,冲法很彪悍,到了栏杆还不减速。寂影心想这家伙莫非想要跳楼,想法还没成形,王子微已手撑栏杆纵身一跃从二楼跳下。
按理说二楼的高度,尤其是寂影所住的这幢能去当偷工减料样品楼的二楼高度,只要跳不出头朝下的标准姿势,基本不存在死人的可能,连受伤都机率微小,属于想出风头都没人看的低难度系数,喜欢强身健体的倒可以每天跳一跳。
尽管理论如此,寂影的身体还是赶在大脑前做了一个愚蠢的举动——冲上前去接王子微。
这一接的结果自然是两人一起壮烈地倒在地上。
这次换成寂影垫底,冲击的麻木感从背部涌上全身,痛什么的且抛开不提,要是这一撞弄出个骨折什么的,寂影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果鑫蓝晓解释。
躺了几分钟,痛楚减退,寂影访问一下全身神经,好象没什么地方特别痛或特别不痛,看来危险期度过了。
趴在寂影身上的王子微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反正这时候没人经过,躺着休息一下也无妨。干出这种事的王子微让寂影连想骂的心情都没有。
记得谁曾经说过,这个年纪,冲动一点没关系。
晏京说的?不对,好象是寂影自己说过的。
“骗子……”
“什么?”寂影没料到这种情况下先挨骂的竟然还是自己。
王子微从寂影胸前抬起头,泪水满脸,寂影心一紧,又要洗衣服了。
“你是骗子,你说过不回来的。”王子微抽噎着一字一顿,终于拼出一句完整的话。
“下班了。”寂影说。
王子微:“你骗人。”
寂影:“你跳楼已经死了,我骗的不是人。”
王子微:“那你要被鬼缠身了。”
寂影:“那你还是活着吧。”
王子微:“钟声好听吗?”
寂影:“好难听。”
王子微:“说这种话会遭天谴的。”
寂影:“遭习惯了。”
王子微:“天谴是什么样的?”
寂影:“会被雷劈。”
王子微:“会痛吗?”
寂影:“比被跳楼的压住好一点。”
王子微:“……”
无聊的时间,无聊的钟声,无聊的二人进行着无聊的对话,理论上应该是一个傻大的无聊场面,一般情况下寂影遇上这种场面都恨不得想逃,但今天,似乎有那么一点想把它维持下去的意思。
因为对方是即使只早一秒,也想快点见到的人?
又躺了一会儿,寂影说:“回去吧。”
王子微:“恩。”
从正常道路回到客厅,寂影看见客厅茶几上有一束白玫瑰,很好看,用的还是王子微之前买的被狗娃摧毁的玻璃花瓶。在寂影记忆里,这花瓶应该是碎片模式,上前一看,原本的碎片已被不知什么胶粘得严严实实,都能盛水了。这工作光拼图难度就不小,因为摔碎时肯定有损耗,附加的危险性也不小,寂影完全没法想象谁能耐心到这地步,能把这花瓶还原得可以继续当花瓶用,胶水的钱差不多都能再买个新的了。
寂影:“这花瓶你从哪翻出来的?”
王子微:“你收在茶几抽屉里的。”
寂影:“手划了几道口子?”
王子微将缠满绷带的双手藏到身后:“没多少。”
寂影悲哀地想自己要做一段时间的家务了。
寂影:“注意过伤口里有玻璃渣没?”
王子微:“消过毒了。”
寂影:“遗书先写好,破伤风死了自己的责任。”
王子微:“谁收藏碎玻璃谁的责任。”
寂影背了一个收藏破烂的罪名,恨不能说是狗娃摔碎了藏抽屉里的。
寂影彻底根本完全一点也没有收藏任何东西何况是碎玻璃的爱好,那天不知为何犯了个傻,事后连自己也忘了这么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没舍得扔这花瓶碎片的初衷是可以拿来怀念一下给过自己温暖的少年,在自己觉得冷的时候。
那时完全没有想到,王子微和花瓶还有重新站在自己面前的一天。
和好如初这个词语用在这里蛮合适。
只要能合,一点裂痕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活着,就会发现人生还会有很多的乐趣,无法预料,不用预料,当这些事到来的时候,之前旅途的那些疲惫和伤痛,自然而然就淡化了。
每个人都会有能笑着说出自己往事的时候,不管需要时隔多久。
寂影:“王子微。”
王子微:“恩?”
寂影:“我饿了。”
王子微这才想起自己今晚也没吃东西。
王子微:“等着,我去热你中午做的晚饭。”
寂影想了想:“算了,我去。”
王子微:“一起去。”
寂影:“你来就是个累赘。”
王子微:“你那么厉害,多点难度又不怎么样。”
迟来的平安夜晚餐,也可以当圣诞节早餐算。
寂影想起这个圣诞节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被人骂骗子。
倒也无所谓了,还差一句话,很俗,但还是应该说出来。
王子微几乎同时想到这一点,由于想法中少了很俗这项评价,所以这句话从脑中成形到出口比寂影快了几秒。
“寂影,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