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影当年租房,安静是唯一要求,因此寂影选择了这幢比废墟完整不了多少的旧式四层小楼。此楼地处一条偏街拐角,这条街拐个角就没什么能看的东西,拐角处放个疑似废墟作为提示,顺着走下去的结果是到达真正的废墟——荒郊乱石堆。小楼本身自带优势,陈旧得让人呆里面不敢大声说话,敏感点的打个喷嚏都以为是地震。综合以上,寂影曾天真地以为,这样一个地方,除了安静,还能酝酿出些什么?
事实是这幢小楼酝酿出了太多不光寂影没能想到,估计所有住户都没能想到的事。举个例子,某天清晨,一个骑三轮车的与三轮车一起倒在该楼梯口,倒下的位置很绝,刚好封住了这幢楼唯一的出入口。那三轮车加一个人的占地面积超越了一个普通人能跨越的尺度,交通被无辜封锁,谁若急着出门只能两个选择:要么跳远,要么跳楼——跳远不能助跑,难度大了点,跳楼除了一楼,危险大了点。比倒下位置更绝的是三轮骑士的倒地姿势,保持了一个标准的乘骑造型——双手紧握把手,双脚踩住踏板,活生生一尊倾倒的塑像,只是美观性差了些。一群无罪的居民就这样被禁闭了半日,谁也不敢上前确认骑士是否生存。警到是有人报,还不止一个人报,估计这些人报警时没统一说法,按中国人的习惯,一件事换个人讲就换个版本,不同版本放一起基本看不出描述的是同一件事。所以这里不追究出警的效率问题,认个罪,就当受害者自己搅浑了救援视线。直到中午,一辆警车才晃晃悠悠开了过来。几乎与之同时,众目睽睽之下保持了半天高难动作的三轮骑士一跃而起,扶起三轮车,嘴里嘟哝几句,前排观众依稀听出仿佛是喝醉了睡醒了该走了之类的话。随后三轮车离去,警车离去,观众离去,天地恢复平静(这故事是有点冷……)。
其他旧事暂就不提了。所有旧事中,最轰动的一件要算不久前的杂货店老板娘死亡事件,发生得很特色,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然而就在今天,一场能与该事争夺排行榜第一的闹剧正在二楼楼梯间火暴拉开序幕,主角是三楼住户——淳朴善良的顾大妈。
顾大妈离五十高龄已没几年光景,主职某公司(现在得知是潘朵拉公司——不是想偷听,实在是墙壁隔音太差门外声音穿透力又太强,捂上耳朵都没用。)的清洁工,兼职本楼公共区域的义务清洁工,每天从上班扫到下班,从凌晨扫到月出,扫得一张脸红扑扑。这可能是全天下最热爱自己行业的从业人员。顾大妈有着电影里勤朴劳动人民的伟大,与这分伟大相等的是她的为人和善。和善这一点上,作息时间异与常人的寂影虽没直接体会过,但就凭每日干净的楼梯和一张常年微笑的脸,评上和善是没有什么争议的。在寂影看来,真心的笑容是和干净的空气一样重要的存在,有它的世界会更美好一点,虽然寂影自己没有,这样的东西实在不应该随着人类文明而消亡。
从门外的争吵(这场争吵里还没出现顾大妈的声音,暂且算凶女人唱单簧)里,寂影总结出以下情节:
被寂影一踹下楼的女士身份响亮——潘朵拉采购部卢经理的娇妻(我靠又是潘朵拉),原配,公开,带结婚证书,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婚前曾是某个圈子(没听清什么圈子,搞不好就她自己家)公认的美女(现在人习惯见女的就喊美女)。卢经理发现这朵美女是在某次应酬后的大街上。几乎在所有公司,采购一职都是个不得了的肥缺,供货商巴结的就是这号人物。而采购部经理则更是肥中之肥,供货商要排着队邀请,基本上每天可以从免费饭局中挑一家想吃的去吃。那日卢经理应邀……不,应酬,吃得分外满意,一时高了个兴多喝了两杯,还没下桌已不受地心引力约束。那供货商酒桌上骗得合同到手,兴奋得连帐都险些忘了结,跨出店门的千钧一发才拾回理智,回头买了单匆匆离去,而卢经理则被落在了九霄云外。醉酒的世界总是别有一番风情。卢经理一路飘下酒桌飘出店门飘向大街,得儿飘得儿飘得意的飘,飘得风情万千时突然撞上美女——就是后来的卢夫人。当时卢经理飘得正欢,什么女士优先怜香惜玉都回归尘土,这不留情的一撞撞得卢夫人四脚朝天。当时卢夫人刚采购归来,被一撞正着,能摔坏的东西全数摔坏,超市的特价鸡蛋融入了高级化妆品礼盒,一片和谐。这还不是严重的,严重的是卢经理撞翻卢夫人后自己也跟着倒地,倾倒角度端正,正扑在卢夫人身上,光天化日之下把人家一女流之辈压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沉沉睡去。那个时间的马路上正值群众茶余饭后逛街的黄金时段,宣传效果可想而知。之后,在经历了一连串繁杂而拖沓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的花絮后,卢经理最终牵着卢夫人的手,双双步入爱的殿堂。这段婚姻受到了很多人的祝福,因为卢夫人从表面上看确实是个不错的女人,天生略有姿色,自身极懂打扮,为人果断大气,性格敢做……敢不敢当就不知道了,总之算得上不辱经理夫人的地位。且不论卢经理是怎么谋到潘朵拉采购经理这一肥职,既然当上了,也算是事业辉煌的成功男士。卢夫人有了卢经理的家底撑腰,手头一宽松,打扮自己的本事立马步步高升,年纪越大反而出落得越发水灵,昂贵的化妆品下掩饰不住的年龄反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气质。
在外人无不夸赞卢经理有个漂亮老婆(不管真夸还是奉承)的同时,卢经理却为自己心底深深的寂寞苦不堪哑言。卢经理对女人的要求其实不高,这样的老婆已觉得足够漂亮,二人一起出门也比较有面子,但从这里开始就存在一个问题——卢夫人几乎不和卢经理一同出门。卢夫人婚后的一大爱好是花钱,当然这爱好可能婚前就有,只是那时没这么多钱可花,所以表现得不明显,而卢经理从结婚起就再没见过自家银行卡长得是什么样子。卢夫人的花钱不为老公不为家,恨不得每一分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卢经理从结婚起就再没添过一件衣物,包括内衣裤。卢夫人持家有道,卢经理皮鞋旧了买鞋油刷,西装破了送外面补,节约用水平日也不打扫屋子,平均一个月找一次家政公司。这样做本身来讲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卢夫人做得实在不是很公平——自己皮鞋脏了买新的,衣服穿过一次就旧了,也要再买新的,厨房当成遗迹保护,结婚以来就没进过,自己天天在外面下馆子,给卢经理买盒饭,卢经理每天中午手捧一份盒饭还被误认是爱妻便当。婚姻本来就是个汇集酸甜苦辣于一身的东西,卢经理的甜暂时不知道在哪,酸苦辣比别人多一点,碍于面子不好发作,同时发现自己身边的全是酒肉朋友,没个人能拿来倾诉心事。心事这东西堆积到一定程度往往就会忍不住。一天临近下班,卢经理难得没有饭局,办公室里又没别人,于是卢经理把自己的苦闷一股脑倒给了正打扫完毕准备倒垃圾的顾大妈。顾大妈年龄到了这个阶段,丧过夫,子女无,尝过的人生辛酸比卢经理又要多一点点,见卢经理对自己敞开心门,立马坦诚相对——坦诚的是心不是身——第一次交流下来,卢经理只觉身心清爽。比起能让身体舒爽的桑拿按摩之类,与顾大妈谈心的舒爽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享受,涉及领域达到了心底。于是,卢经理和顾大妈的交流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第N次谈心之后,卢经理思想突然得到超脱,意识到女人重要的原来不是外表,是心。
接下来的事可用顺水推舟来形容,也可用惊心动魄来描述。卢经理恋爱了,外遇了,对象是比自己大十来岁比自己老婆大二十来岁的清洁工顾大妈。
在卢经理这个年龄这个职位,外遇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又有不少人,外遇的对象都不算少数。每当这些人群聚交流研讨炫耀彼此借鉴时,卢经理是不敢发言的,但卢经理是有发言yu望的,yu望旺了几次,均被理智扑灭。每当卢经理一个人静思时,脑子里全是顾大妈的勤劳身影和蔼笑容,这勤劳能让卢经理倍感亲切,这笑容能让卢经理脸红心悸。卢经理深深感到,就算二人不大相配,但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
这种想法在卢经理闭关锁国的思想中日益壮大。就在前一天平安夜,卢经理和卢夫人每日例行的吵架时,爆发式地把这件事添油加醋自首了出来。发泄完后自己吓得不轻,一看卢夫人,已吓得变形。二人当晚效率分居,各抱着一肚子思绪情绪慢慢消化。第二天一早,卢经理不知道想出了什么,卢夫人抢先起床,问了顾大妈的地址就直杀而来,于是就出现了楼梯间的那一幕。
寂影心想这个世界还真没不可能发生的事。
王子微告诉寂影,之前路过某商场时曾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扭住一老头,硬说那老头偷看她上厕所,老头一脸怪笑一言不发,本以为那已是天下雷闻,没想到今天躺在床上就能听到更雷的。
寂影说我在你路过的那商场外见过有人裸奔。
王子微和寂影所说的商场是本地最大的消费剧场,常年人气鼎沸,是好炒作这一口人士的最佳去处。
门外,卢夫人的叫骂声还在陆续传来,间断夹杂着顾大妈的啜泣声。
王子微问要不要去劝架,寂影问你准备帮哪边,王子微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
什么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即便没有,那也只是暂时没有。
人一旦有了这样的秘密,就会开始寻找,无目的、忙忙碌碌地寻找,直到找到一个可以倾诉这些秘密的人。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或多或少带有一些不好的东西,羞耻、邪念、贪婪、悲苦……这些往往是连当事人都不会原谅自己的罪恶,在封闭的心里,会越关越严重。一旦有一天,那个被寻找的人出现了,并愿意倾听这些秘密,听完后还会说出一句“没关系”或“我原谅你”,当事人是否会觉得,遇上了只属于自己的神?
每一个成为神的人,可不可以不要让他的信徒伤心?
这点很难,因为神往往不会只有一个信徒……
爱的使者太多。月老牵根红线,邱比特再射一箭,爱神跟着来段祝福,玫瑰偷偷下个咒语……本该一对一的爱情就被打乱了。
门外的声音渐渐超过了两个。起床的、早起买菜归来的、看热闹的……本来这楼梯间就挤不下什么人,稍微一围就谁也上不来下不去,声音在这种地方也能发挥最大效果——围观者七嘴八舌的声音很快盖过了卢夫人的尖叫声,卢夫人八成没听明白旁人说些什么,出于挨了寂影先前一踹心有余悸,想到自己人生地不熟,万一在这种地方激起公愤,非但没人会帮,逃都逃不掉。综合一考虑,安全还是第一,纵使自己占理也还是选择投降。
卢夫人就这样在自己营造的胆怯中放弃了一片大好形势,拼着最后气势喊几句“让开”,踩着高跟鞋节奏渐渐远去。
还会不会再来就不知道了。
喧闹停止后,王子微突然生出一分勇气,这分勇气让王子微觉得此时什么都敢尝试,什么都能接受,只是不知有效时间是多少,既然这样,就赶快用掉,不然就浪费了。
既然要用,就要用在自己的神身上。
对与寂影,王子微心里一直存在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王子微一直不敢面对的,但此时如不面对,以后说不定就再也不敢面对了。
如果受伤是注定,那就来得早一点吧。
决心已定。
王子微:“寂影。”
寂影:“恩。”
王子微:“你有自己的神吗?”
寂影:“我没信仰。”
王子微:“我是问,在你心里,有没有当成神一样去爱、去信赖、去依赖的人。”
寂影淡淡一笑:“有。”
寂影的这一笑……好凄凉……
王子微没错过寂影的表情,心跟着一寒,还好,事先已有心理准备。
寂影这么优秀的人,有恋爱也……很正常。
王子微:“那人是谁?”
寂影沉默了一阵,缓缓道出:“他叫晏京……”
晏京?没听过的名字,不是辉夜,不是蓝晓,不是果鑫……那一定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这种时候能做出这种想法,可见王子微此时的确心情豁达。
王子微:“他在哪里?”
寂影指了指胸口:“这里。”
王子微的手贴上寂影左胸,寂影没有回避,恍惚地凝视着天花板,王子微的手触到的只有寂影的心跳。
王子微:“我看不到……我想认识他。”
寂影:“我也看不到他,但他认识你。”
王子微生怕寂影这时说出一句“你很烦”,那样的话,整盘棋就僵局了,因此每一句话都特别小心翼翼。寂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想好了再跟,尽量不带情绪,不问为什么,但这一句,王子微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是个什么意思。
还好,此时的寂影似乎感染上了王子微的豁达,坦然一句话,为王子微解开了所有心结。
“晏京……已经死了,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