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故事内容过于灰暗,还是空气里充斥了太多叹息的缘故,寂影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越呆越压抑。两行厚重的沙发中间夹一小桌,这
是咖啡厅爱用的布局,目的是在视觉感官上给人一个很大气的印象,勾引那些意志薄弱的人不管累不累都过来坐坐。一旦坐下才知,窝在这么
一个大沙发里面对一张小小的桌子,以及桌子上更小的一杯饮料是件非常压抑的事。一些心比咖啡更黑的老板还特意把灯光调暗,即使在明媚
的白天也不惜浪费用电,非得打几盏影响光线的灯,来营造一种乌云密布的感觉,以促使那些已经成功消费的顾客承受不住心底莫名的压抑尽
早离开,好把位置让给下一批的受害者。在这样的环境下,咖啡牛排一类的易腻食品和辉晨这种讲悲情故事的人无疑就是黑心老板最心爱的压
抑催化剂。
也许是在气氛奔放的酒馆里呆的时间太长,环境形成了强烈反差,感官向来迟钝的寂影成了这桌第一个压抑的人。那是一种坐长途汽车晕
车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想找点别的事做。
这个念头刚一萌生,一道闪光就吸引了寂影的目光。定睛一看,那是一行液体,顺流直下,在辉晨右脸划出一道晶莹。从航线角度看,这
行液体应该是来自辉晨的眼睛。如果线路没有偏差,那么这应该就是辉晨的眼泪。
不难看出,辉晨的眼泪是真正的眼泪。眼泪的真假之分在于一个是为心情而流泪,一个是为流泪而流泪,一句话不对张口就嚎,哭了半天
才挤出来几滴的那种眼泪肯定是假的。辉晨这行泪来得无声无息,属情动所至,乃至于生产者的辉晨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像很多在镜头
前或公共场合告悲诉苦的人,带着满腔的激愤而来,没开始说话脸就憋得通红。表达能力本来就不怎么样,别人还没听明白是怎么个回事,他
自己就激动得语无伦次,感觉一到位了就哇哇大哭,一哭起来要讲的东西全部忘光。听的人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听得莫名其妙,劝的人不外乎
就那几句“别哭伤了自己的身体”、“你这样为他(她)不值得”……中国人本性喜欢看热闹,只要有个人在镜头面前哭,并且哭得难看,那
收视率一定是高的。随着社会道德的逐渐淡化,需要诉苦的人越来越多,电视台抓住这一商机,开设了无数以“帮忙”为借口的谈话节目。这
些节目的共通点就是“帮忙”的那一帮人能力之低,是非观念之缺乏,“帮”到最后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制作者如此,何况观者乎?时间一长
,当一些违背人伦的事成为日复一日的家常便饭时,旁观者的是非观也就渐渐淡化了,剩下的兴趣也就是看看今天这位和昨天那位谁哭得更难
看而已了。
和那些为哭而哭的人比起来,辉晨的眼泪有一种慑人的清澈。
辉晨讲故事期间,寂影的手机收到三个电话,被悉数挂掉,礼貌做到了位。不是因为辉晨的故事有多精彩,而是辉晨讲得实在卖力。全场
离稿背诵,语音深沉伤感,并在故事近结尾处声泪俱下。与欣赏无关,尊重别人的劳动不需要任何理由。
再说了,那三个电话都是果鑫打的,依时间判断应该是催寂影回店上班,不接的下场无非就是回去打一架了事。
尽管寂影一直认为傻子不值得同情,听完辉晨的故事也觉得这人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活该,但不知为何,心情却有那么一丝波澜,连累心跳
隐隐有些沉重。
从来都爱心泛滥的王子微一边感动,一边递给辉晨一张纸巾。辉晨笨拙地接过纸巾擦了擦嘴,然后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抹完后想起自
己根本还没开吃,不需要擦嘴,王子微给的那张纸应该拿来擦脸的,遂盯着王子微“嘿嘿”一傻笑。
王子微憋了一肚子好奇,等待辉晨喝一口咖啡润润喉,才开口问:“你告白被拒绝后就没再坚持了么?”
辉晨:“没了,那之后他就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王子微:“那你呢?”
辉晨:“我心痛,回我妈家住了一段时间。”
寂影插嘴:“那是,有家还是回家好。”被王子微瞪了一眼。
辉晨一拍桌子:“回家不好。”
寂影:“为什么不好?”
辉晨:“我妈离婚后再婚了,还和再婚那男的生了个儿子,现在一家三口过得甜甜蜜蜜,我一回家就像个钉子扎在他们中间。扎得他们不
舒服,他们也想把我拔掉。”
这几句话斩钉截铁,寂影顿感像被扇了一个耳光。辉晨讲的这种情况,简直就是寂影回家再现。
家里的事,一直是寂影深埋在心底,不愿翻也懒得翻阅的一本藏书。如今被**裸地一语道出,还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寂影沉默。王子微没了干扰,继续用自己的方式鼓励辉晨:“如果你决定放弃了,那就祝福他吧。”
辉晨:“没法祝福了,他已经死了。”
王子微“啊”了一声。寂影一口咖啡呛在嗓子里。
咳了一阵还没缓过气来,寂影又听见王子微在耳边说:“别太难过了,坚强一点,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辉晨傻傻一笑:“我难过什么呀,我不难过,我得不到他,他的那个情人一样也得不到。”
王子微傻傻跟着点头:“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中国人有个习惯,只要决心站在某一边,就会在至少一段时间内不辨是非。只要是自己支持一方认可的,那就一定是好的,反之,反方的
一切那都是邪恶的。
王子微的认可惹得辉晨双眼发亮,闪闪的光芒导致寂影今天第一次从辉晨那头流海下辨认出了眼睛的位置。
王子微继续鼓励:“你以后一定还会遇上更适合你的人。”
几句话间,辉晨已经把王子微当了知己,人觅到知己的一贯表现就是爆料自己。只见辉晨邪邪一笑,把脸凑向王子微,做了一个悄悄话的
动作,用连站在几张桌开外的服务员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其实我回我妈家住的那段时间,就已经又谈过一次恋爱了。”
王子微:“噢?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辉晨:“是个小女生,我们在公交车上认识的,下车就恋爱了,她说她要一辈子跟着我。”
王子微:“后来呢?”
辉晨:“后来我就回蜂谷了,在我妈家住不顺心。”
王子微:“她跟着你一起过来了么?”
辉晨:“没,她要上学,她妈不让她来。”
寂影在一旁心想真他妈的废话。
王子微:“回来之前你和那女生见过几次?”
辉晨:“两次。一次就是公交车上那次,第二次我走,她来送我,哭得稀里哗啦的。”
王子微:“她对你用情很深喔。”
辉晨:“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但我一上火车,她就笑着跑了。”
王子微:“她多大年纪?”
辉晨:“不知道,我没敢问,看着很小,估计初中没毕业。”
王子微:“你回来后和她经常联系么?”
辉晨:“她到火车站送我时找我借钱,说是要买手机好给我发短信,我就给了她一千块,还告诉她了我的电话号码。”
寂影心想:原来是被骗钱了。
王子微满脸关切:“怎么一认识就要钱呐,不会是骗子吧?”
辉晨:“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结果火车还没到站她的电话就打来了。从那之后,我们就一直发短信,一个月一千多条,一直发到上个
月。上个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王子微听得焦急:“上个月发生什么事了么?”
辉晨:“上个月,她突然告诉我她受伤了,上体育课把腿摔断了,很严重,很寂寞,希望我去看看她。”
王子微:“你去了么?”
辉晨:“我琢磨了很久,大概半个月。远啊,去她那儿要坐两天半的火车。”
王子微:“你没去?”
辉晨:“我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去了。”
王子微:“坐火车要两天半,没有飞机么?”
辉晨:“有,我不敢坐飞机,怕掉下来。”
王子微:“你考虑那么久,结果还是去了,还坐那么久的火车,她肯定很感动。”
辉晨:“我也认为她肯定会很感动,在路上就想了很多个我们见面时的场景,她一看见我,是会扑上来拥抱我呢?还是会感动得抱着我哭
?……就这么想啊想啊,想了两个晚上三个白天,想得没睡着觉。”
王子微:“一下火车就去看她了?”
辉晨:“没,一下火车,困意就来了,于是我就先回我妈家睡了个觉。”
王子微:“睡了多久?”
辉晨:“睡了一夜加一天,醒来一看又是晚上了,就干脆又睡了一夜。”
王子微:“最后去医院了么?”
辉晨:“去了,但没见着。医生告诉我,我去的头一天她就出院了。”
王子微:“还是可以电话可以联系吧。”
辉晨长叹一口气:“后来我打电话找到她了,她约我在她家外的垃圾堆旁见,那垃圾堆臭的……哎,不说这个。见面后,她问我什么时候
到的,我说前天,她问我为什么没马上来看她,我就照实说了我回家睡觉。”
王子微:“然后她怎么说?”
辉晨:“她说我把钱还你。”
王子微:“你不会就直接拿了钱走吧?”
辉晨:“我是拿了钱就走了,还能怎么样呢?”
王子微:“……现在她和你还有联系么?”
辉晨又是一脸悲怆:“没了。”
寂影的电话又响起来。这一次,寂影毫不犹豫地按了接听。
电话那头,是果鑫压抑着的怒气。
“你小子在哪呢?”
寂影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街对面的公交站牌,答:“XX商业街,公交站对面的咖啡厅。”
果鑫:“现在几点了?”
寂影看看店里的吊钟:“两点一刻。”
果鑫:“你两点一刻还不来上班的正当理由是什么?”
寂影:“被一麻烦家伙缠住了。”
果鑫:“你家小微?”
寂影:“不是那么可爱的家伙。”
果鑫:“缠得有多紧?不紧就来上班,你再旷工,楚和就要扒你的皮了。”
寂影:“我现在太想去上班了,你来接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