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夜看着寂影,半天不说一句话。
在亲密到可以拥抱的两人之间,很多时候,凝视就可以代替语言。尤其在表达某种言简意赅的事时,眼神是比语言更绝妙的表达方式。比较常见的有“我想你”、“我爱你”、“我舍不得你”以及它们的反义词,在用眼神表达的时候,比用语言深刻百倍。对普通人而言,一辈子有那么一个能互读眼神的人就够了,多一个不但累,而且累得没意义。但对酒保而言,会读眼神是必要的职业需求,能读懂越多越好。只有这样,才能准确判断出谁是来砸场子的,谁的钱包供不起酒钱,谁已经醉得该提醒他结账了……
BeePub里,读眼神功夫最强的人是蓝晓。只要在他的视野范围或兴趣范围内,内外人士一并通杀,且很少有读错的时候,连曾经的晏京都要尊称一声:“眼神通灵者”。寂影也是读眼神的佼佼者,认真起来不比蓝晓差多少,只是很多时候懒,不去读而已。
按理说,平常不认真的人,认真起来不是人——要么是废人,要么是超人。寂影肯定不属于前者。但此时此刻,辉夜的眼神,寂影认了半天真,愣是没能读出来。
辉夜的眼睛很大,能装下的感情本来就比别人多,这会儿想表达的心情不用说是百感交集。造成这百感的罪魁祸首不用说当然寂影,这点寂影自己也明白。
内疚……有那么一点点……
对待辉夜远远不像对待王子微那么简单。一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肯定比十七八岁的嫩青难对付;二来,寂影亏欠辉夜的,比亏欠王子微的更多一些。
想彻底弄懂一个男人很难,何况是一个受过伤的男人……
受过伤的男人和受过伤的野兽一样难以接近,和他们相处很累,很危险。
尽管性格里没有忍耐这一项美德,但寂影还是选择了等辉夜自己开口。因为无数革命先烈的故事告诉大家——人的嘴巴是撬不开的。这种信念自小学课本就开始普及,成功做到了思想从孵化抓起,从种子开始灌溉。美中不足的是稍微带点儿副作用——容易对小学生的思维造成误导。寂影读小学时,就曾怀疑被敌人抓获的哥哥姐姐们接受审问前是不是都先用502胶糊了自己的嘴巴,为的就是让敌人撬不开,并把这想法形成了疑问去请教老师,下场当然是被狠狠骂了一顿。寂影至今都还记得那顿骂中的某几句话:“谁告诉你的!?你自己想象的!?你怎么能自己想象呢!?这是上课!你只要听老师的,禁止自己想象!……”
其实,教材应该诚实告诉大家:嘴巴当然是撬得开的,声音也是能撬出来的,下手狠一点的话,撬掉牙齿舌头也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真正撬不开的是心中所想——真心话而已。
人类经历了几千年的进化,已经能够把假话说得像真话了。
说假话不是什么好事,却是一种生存本能,因为假话最大的特点就是比真话好听。一道色香味俱全且合听众胃口的假话,在战乱时期,能帮助你生存,在和平时期,能帮助你晋升。反之,则反下场。生和升虽掌握在别人手里,但说什么话却是自己能做主的。既然假话能带来这么多好处,那当然说假话!这样一来,真实的东西就濒临灭绝了。
一段真心话想要存活,有两个条件——一是说的人愿意说;二是听的人愿意信。
有这么一个现象:一直以来,BeePub的人都是不大相信辉夜的。
虽然这样对辉夜很不公平,但凡是辉夜身边的人,除了二愣子陆风,对辉夜都是抱有一定戒心的。因为辉夜实在太完美了——无可挑剔的长相,过人的智商,完美的工作能力……关键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居然还很平易近人!今天还是稳坐办公室的高级白领,明天就能下酒馆当个普通服务生?和寂影这种身份不明正邪不分没钱没势的人谈一场恋爱,还谈得义无反顾轰轰烈烈?你说这人是傻了还是在图个什么?
辉夜这么做,究竟图个什么……
其实只要理智一想,就算辉夜把一整个BeePub骗到手了,那也不顶他原本的前途。
他……只是想用一段最真的感情,去换一场最纯的恋爱……如果再奢望点什么,无非就是这场恋爱能连续放映不清场。
这一点,寂影不是没有想到过,但就算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一个真相,这个真相也很难让人相信。
在这样一个的年代,行走在这样一个社会,每个人都背负了太多的假象,太多的猜疑,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绝望……多到让人们不敢相信有神的存在,更不敢相信,有一天,神会把一个天使悄悄放在自己身边……
这是一个天使已无法生存的世界,如果人性就此继续,那么天使这一种族面临的只能是灭绝。
这是一件上帝也会哭泣的事,但谁也没有办法……
从很久以前起,辉夜的生命中还没有寂影,寂影的生命中还有晏京时,辉夜就已经习惯了孤独。
一直以来,辉夜都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有时太大,有时太小的城市里。没有一个能逛逛街跳跳舞说说心里话的朋友,没有能一起吃早餐一起散步的家人,没有一个能拥抱取暖的爱人。
没有这些,拥有再多别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辉夜犯了一个这个年纪的剩男剩女们都爱犯的通病——急切地想把自己的心送出去,同时也急切地想得到另一颗心。抱有这想法的人其实很多,原本是一个愿送一个愿收的简单问题,怎奈缘分这东西近年来愈发抢手,红得发紫。不管什么东西,一红就喜欢耍大牌,一大牌就喜欢胡搞乱吹——要么把两个人吹得擦肩而过,要么把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吹在一起分都分不开。前几年82岁男人娶28岁女人还能上报纸头版头条,如今娶8岁的都没人觉得奇怪了。感觉和现实就像盘古开天地之前的天和地一样混淆,别以为交换一份心意和剖自己一刀把心挖出来交换一样容易。
从某方面来说,辉夜依然是幸运的,他遇见并爱上了寂影,这份感情很清晰,没有丝毫犹豫。
从除了这个某一的其他方面来说,辉夜就不幸了,怎么不幸就不用多说了。
王子微初遇寂影时,寂影的心在一个冰封的阶段。辉夜初遇寂影时,寂影的心在一个麻木的阶段。寂影给这俩人的待遇一模一样——一人给送走一次。都是先帮忙找到家人,再送走,保证了最基本的温暖。这算很负责任了,寂影对自己都没这么负责任过,这点蓝晓和果鑫可以作证。
但两人都回来了,这是寂影没能想到的。
一个是保暖箱,一个是强心剂,在双剂量的强烈药效下,寂影的心已经开始跳动了,这点全BeePub人都看出来了,并私下开了赌局,下注寂影会选这两人之中的谁。直至辉夜离开前,票数都是辉夜暂居上风,辉夜离开后,王子微拔了头筹。如今辉夜居然又溜了回来。这消息要是一公开,赌局不知又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这场赌局很扑朔迷离,就连果鑫和蓝晓都分别下了不同的注。
事实是寂影自己也不知道这颗心是为谁而跳的,搞不好还是为记忆深处的晏京,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爆冷门了,庄家大胜。届时抢那庄家一票也是理所当然——拿寂天王的**开赌?拿人的真心赚钱?干出这种事的人,舍了财都不一定能免灾。
真心这种东西,如果要接,就必须有地方放,拿着太重,万一不小心弄丢了,那就是该遭天谴的事了。
面对如此沉重的礼物,从一开始,寂影选择的就是逃避,原因是心里装不下……
不接……比起接了再扔,造成的伤害应该会小一点。
在真心遭遇舍弃的前提下,辉夜仇恨寂影那是应该的,为报复寂影而破坏晏京的墓……也是正常的,寂影从没指望每个人都能有王子微小弟弟那样不计前嫌的胸怀。
辜负人的心情,并不比被辜负来得好受,这种感觉在重逢时特别强烈。
这一刻,只要是辉夜说的,寂影都愿意相信。
适合野餐的季节还未来临,躺在草上的感觉没有浪漫只有冰凉。寂影把辉夜拥得更紧一点,这个距离,即使隔着衣服,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声。
谈心不一定能拉近两颗心的距离,但拥抱一定能。
辉夜把脸深深埋进了寂影怀里。
埋了一会儿,轻声说:“寂,我好想你。”
寂影:“……”
辉夜:“为什么要送我走?”
寂影:“和家人在一起,你会更幸福。”
辉夜:“寂……没有家人么?”
寂影:“……有。”
辉夜:“不是指果鑫蓝晓他们,是有血缘的家人。”
寂影:“有。”
辉夜:“那你为什么不和家人在一起?”
寂影:“我不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会更幸福。”
辉夜:“那……你的幸福呢?”
寂影:“……辉夜,你为什么要挖晏京的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