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似乎越来越漫长了,启明星自东山渐起,乔南松披衣推开房门,心里有些堵得慌,仰头望着半边光明半边暗地天空,突然生出出去走一走的念头。
来京城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去红墙那边走过,心头的敬畏,始终让他对那片地方存着不敢去多看一眼的沉重。
那片不大但也不小的地方,是这个国家的心脏,是这个民族前途的决策中心。
红墙,国徽,国事,乔南松的心里,对那个地方的概念就是这三个词,倘若要联系起从前,他从记事起,对这片土地的最清晰的记忆便是**。
在乔南松的前世,乔母当时所在的公司曾组织来京城旅游过,乔母带回家的一摞相册,除了巍峨的城楼,最多的正是**纪念馆前科允许摄像的一些片段。
乔家老太爷生前唯一的愿望,是能来京城给**鞠个躬,过年的时候回家,乔家的客厅里还供着洁白的**半身塑像,乔父曾问过乔南松,问他有没有机会去看看十里长街,去瞻仰主席的仪容。
在乔家人的心中,京城也好,红墙也罢,都只是**的缩影,这个理念也深深刻再乔南松心里。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不要说一个已经去世三十余年的领袖,便是亲生父母,这么久也该已经淡忘了,但为什么他们的心里还这么念念不忘,甚至给自己的血液里也遗传了那样近乎崇拜的因子。
看看乔燕还在熟睡,乔南松将粥和包子热了一下,穿好衣服便往外而行。
他今天要去党校结算这四个月的借调奖金和福利,出了门左右看了看,强自按捺住心里的冲动,觉着自己该好好思考一些东西,便望定党校的方向逶迤而行。
前段时间,身边的环境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有些东西根本没时间去考虑,如今骤然放松,又有下放真正做一个政治人的曙光,乔南松自觉是该好好考虑大学的时候廖老问他的那个问题了。
要做一个怎样的政治人?
为当官而从政,非是乔南松本愿,他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心胸较之旁人更加开阔,若是这么浑浑噩噩地为了简单的生存和更好的生活而活着,而去奋斗,血液里的因子和灵魂告诉他,这样绝不行。
廖老的从政三境界,或者说是政治人的三种奋斗目标和状态,乔南松至今仍未能考虑出所以然来。
天渐渐亮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青松一样的执勤战士标枪一样挺立着,抬头望,**的头像映着晨光,神灵一样俯视着这片炽热的大地,乔南松觉着老人家在看自己。
向纪念碑深深鞠躬,回头又向老人家深深鞠了三躬,乔南松只觉灵魂里有两种力量在天人交锋。初尝政场滋味的他,更是切身体会到了个中的苦辣,原本便敬畏的心更添沉闷,但还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在呼啸,前者告诉他得做个合时宜的人,功成名就流芳后世便已足够,但后者又在呐喊,水深火热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时代的浪潮却反复锤炼近乎折磨地拍打着这块文明渊源又多苦多难的民族和国家,他该怎么做?
乔南松仰着头望着老人家,无声地向这位伟人和领袖请教答案和道路,老人家只是在笑,温和地笑,恍惚间似在点头,又似微微摇头。
从世界各地赶来旅游的人们,必然不会错过升旗,如今三三两两地或者拍照,或者怀着和乔南松一样的心情仰着脖子在向老人家行注目礼。
乔南松很清晰地记着,前世乔母回到家的时候,人更精神了,不是三十多年前人们的那种病态的精神,时间的沉淀已经让他们这一代人冷静下来,但冷静过后,那种从灵魂里延伸到今天的感情宣泄仍然丝毫没有变化。
为什么会那样?
乔南松不理解,老人家对乔南松来说,是有限的资料和珍贵摄像资料里能透露出的点点滴滴,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感情传承就可以说明的。
一路低着头在想,甚至乔南松想到了下去之后该怎样开展工作并展开斗争,不觉间已到了党校门口,和警卫打过招呼,迈步刚进了大门,身后哼地一声,乔南松转头一看,正是党伟大。
李涞厚已经明确表示过了,党建办的那篇关于党建和经济工作的辩证关系的论文对他思想震动很大,过去的工作虽然在经济建设,但如今又落到党群和党建这一块上来,党校的具体工作还要做出合理的调整。
党伟大心里也琢磨不透李涞厚要干什么。从惯例来看,新任领导到来,不外乎是压制和安抚两种手段,关键是党伟大不知道李涞厚要压制谁,要安抚谁。
他是黄家很有分量的一份子,但黄家在京城根本算不上什么权贵人家,他这个在黄家一呼百应的人物,在李涞厚面前没有丝毫反抗余地的。
乔南松也知道,自己那篇论文最终能以党建办下属办公室的名义发表出去,这位党主任出的力气不小,而自己被贴上薛之荣的标签,到如今已经被党伟大判了刑了,他自然更是用不着对自己怎么样。
“党主任早上好。”党伟大是领导,自然可以背着手趾高气扬,乔南松却不行。但他既已无心也不可能留在党校这边,兼之胸怀开阔,便微笑往大路旁边闪了一下让开道路,向党伟大点点头很自然地问好。
党伟大本是不会理乔南松的,但这几天心里烦乱脾气不好,又不能对党校里的人发火,谁知道李涞厚会看谁顺眼提拔上来呢。
只不过对乔南松,党伟大自忖没什么不好撒火的,这人既是薛之荣的人,无权无势贸然掺和到两个大佬的竞争中,前途基本判定了,纵然回到组织部,小小一个高平也保他不住,更何况黄家已经下了决心要让这个年轻人在官场和情场都一败涂地,这样的情况下,不拿他发火还能对得起自己?
于是背过手迈着四方步,转过头又回来站到乔南松面前,一抬头,又是一声冷哼,往后又退了几步。
乔南松脸上微笑,心里失笑,自己也有一米八三的身高了,党伟大才一米七不到,他要训斥自己,离得近还真得抬着头。
党伟大对乔南松的微笑更恼怒,看看现在还没多少人到来,脸一板喝道:“你这个同志,说起来也算从党校出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将来还怎么参加工作?!我在思考工作,你这一出声儿,啊,打断了!要跟上级套近乎,这在工作上是要不得的。你这个同志,现在在党校,领导也都是教书的,同事又每天接受教育的熏陶,没人跟你计较,一旦你回到机关,谁还会这么护着你?”
喷到这儿,党伟大看乔南松腰板挺直年轻如朝阳,心头火气更大,伸出一根手指远远点着,大声道:“啊,你说,是不是这样?按说你这个同志这种心态,投机取巧妄图接近领导,我不是你的直接上级是不应该说你的,但你既然是从党校出去的,我就得为党校的影响考虑,你这种态度,是必须受到批评的。”
党伟大上班时间很有规律,提前一两分钟到来,然后背着手在大门口慢悠悠往里面走,为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各科室科长和办事员弯腰问一声好,几句话喷完,果然一脸睡意还没醒过来的男男女女夹着公文包或者骑车或者坐公交,商量好了一样多而不杂地往里面涌来。
乔南松一笑,好心道:“党主任,您刚才的话里有歧义了。”
党伟大本要见好就收拍拍他的肩膀慰勉两句,一听他居然敢说话,心头怒火又起,但没来得及再喷,乔南松皱皱眉头,道:“您说党校的领导和同事素质高,我是很赞成的,相信您也是一时口误。但如果有对语言比较敏感的人觉着您特意点出党校的领导和同事们这两个词,恐怕在外面一旦以讹传讹,党校的人看不起别的机关领导和同志们素质的论调,对党校影响更不好。”
党伟大一滞,乔南松向进了门来的李倩如点头打个招呼,笑道:“李姐,这几天生病,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李倩如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笑道:“这话怎么说?我又有什么可恭喜的呢。”
乔南松一笑,李倩如向党伟大打了个招呼,两人一前一后往办公室而走,开了门,乔南松收拾卫生,李倩如在开窗户,有点犹豫,禁不住问道:“松果,你刚才……什么意思?”
乔南松只笑不解释,据刘长河透露出的消息,这一次党建办是要变动的,乔南松猜测估计王主任的位置不会变,但可能会在他下面又设一个副主任。
办公室的副主任有好几个,原主任杨芳娜及时投向了李涞厚,李涞厚并没有将她挤出市委办公厅之外,但党校办公室主任的位子,杨芳娜很爽快地让出来了,只不过李涞厚没有接受。
杨芳娜倘若真要贴上了李涞厚的标签,党校这边有她在李涞厚就可以省心很多,党伟大余力不足,在杨芳娜手上还是不能掀起多大风浪。
而党建办下属的这个办公室,因为乔南松闹出那点事情,李涞厚也重视起来了,他没那么多精力去掌控一个小小的科室,但这个科室不能仍然被王主任把控着,于是李倩如这个白洋给她在党校留了点底子的女人,自然可以利用起来的。
到了李涞厚这一层次,除非咽喉部门,他用人也不一定非得是自己一系的,在自己的范围之内平衡大大小小的矛盾力量,反而更容易掌握起来。
若非刘长河暗示办公室副科长不会从外面调入,乔南松不可能先给李倩如卖这个好。
但很显然,李倩如也是知道这个信息了的,也分析出自己这次百分百要上。
乔南松的初衷也并不在卖好上,他虽然要离开党校并且很快下放下去了,但不会出京城市这个大圈子,将来要进修,党校的消息有时候就很重要,他希望自己这样透露给李倩如的消息,能让李倩如感觉到自己所依靠的或者是高平或者是高平后面的力量,这样的话,李倩如会确信自己这次并没有如党校所有人意料的那样彻底完了。
李倩如心中诧异,又想起两天前白洋打电话回来的时候说的话。李倩如并不是一开始就正式的公务人员,她是顶替了父亲的工作,先在党校后勤当职工的,这女人也算厉害,愣是在职期间通过了党校的专科考试,新世纪开始的时候又陆续通过了本科考试,因为努力,党校的某位领导便夺了白洋的情将她调到党建办工作,一晃几年没进步,这对白洋来说固然很好,但对李倩如来说也很是残忍。
基于这种情况,李倩如觉着自己这几天该去活动活动,但她毕竟不如白洋在官场里钻得深,不敢自作主张才在电话里询问了一下。
白洋没让她去活动,对李倩如的努力很赏识的老领导,也是白洋的亲房大伯已经过世,留下来给白洋的底子还不足以活动到李涞厚的态度,白洋嘱咐李倩如不要轻举妄动,说校党委关于党建办这次所谓的集体功已经定论了,要是时机成熟,李倩如不用活动副科长也会落到她头上。
果然,昨天晚上白洋悄然回到京城,和李倩如宴请了党校的几个同事,在领导身边工作的同事透露出这次党建办下属科室的几个人不变,从别的科室将调来两名干事,而副科长将从原科室里提拔的消息。
李倩如一分析,便知自己的进步指日可待,李凌和黄海的背景不允许他们钻上来,而乔南松又是被遗弃了的棋子。
哪料回到家白洋又要求李倩如和乔南松的关系别太紧张,李倩如好奇之下一问,才隐约得知高平的背景,一时间有点发懵。
其实白洋对高平的了解也只是皮毛,只知道高家姐弟三个如今都处在很敏感的位子上而已。
等乔南松打扫干净办公室,黄斌谦摇着慢步和黄海才来,扫了一眼乔南松,黄海头一偏去给黄斌谦泡茶了,黄斌谦鼻子里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两句病情,便钻到小隔间里去了。
李凌是最后到的,颇有点意气风发,在他看来,这次倘若从本科室提拔副科长,自己定然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黄海和黄斌谦的关系没发破裂,李倩如又是个背景已经离开的过气女人,党伟大的靠山是黄家,这虽然不抵什么作用,但黄家的靠山却不容小觑。
吹着口哨,李凌难得认真地看了一早上资料和文献,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下来人了,先传达了市委下发校党委转发的关于党建办这个集体功的文件,而后来人没理会黄斌谦的示好和李凌的谄媚,冲李倩如笑道:“李倩如同志,组织处请你上去一趟,领导要跟你谈话。”
而后在黄斌谦和黄海目瞪口呆,李凌失魂落魄的目光中和一脸涨红的李倩如握握手,笑道:“走吧,李校长亲口称赞过你的理论水平和文字功底,说乔南松同志走后,关于党建文章的撰写等工作就要你来挑大梁了。”
这番话实在不符合组织的严肃性,也不符合上面下来的同志的身份,但猛然透出的话外之音却是再合适不过了,李倩如很得上面的赏识,这个副科长已经花落她手了。
乔南松低头看着资料,心头一片淡然安宁。
李涞厚有他的安排,但这个安排对自己有利,如今另外的棋子已经落了,他这枚子,也该快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