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的头皮,青嚓嚓的一片,彷佛乔南松老家磨了几十年镰刀的磨刀石。这种头皮乔南松是见过的,问道市在上世纪末这个世纪初,流氓青皮满街横行,许多都是从监狱里蹲了几年十几年出来的,乔家也有个亲戚,因为八十年代严打的时候没跑掉被送进班房蹲了将近二十年,跑出来的时候最让乔南松记忆尤甚的便是那光秃秃的脑壳。
和这两人几乎一模一样!
渔阳虽远离京城,但毕竟行政上也算天子脚下,用这种脑袋出来招摇过街的人几乎没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剃光头的更是在寻常人中不常见。
又,这两人举止出奇言语古怪,绝非部队里那种有严格纪律的军人,所以,自一见这两人,乔南松便心下判定,他们肯定是逃犯一伙,来医院或许是为了弄点药品,但敢肯定的是,他们绝对有打探消息的责任。
想到这儿,乔南松对那带头的逃犯更多一分佩服,这人心思缜密细节算计到家,原本就这么跑出来,机会或许很多,但他们就等长出头发又没有去理的那段空隙出逃。
乔南松在书中看过,在押的犯人每过一段时候就要去理发,除非快要出来的,一个都逃不过。
那两人闭着眼睛似乎休息了一般,乔南松试探着叫了两声,也没叫醒,悻悻骂了声无聊,偏过头悄然给宁夏发了个短信。
宁夏凌晨就到渔阳了,一下车便直奔公安局,几个常委谁都没心思休息,戒烟十几年的赵立武也一根一根抽着烟,茶几的烟灰缸里堆了一大堆烟蒂。
见了宁夏,张磊赶紧灭掉手里的烟,他知道宁夏的规矩,也没伸出手去,只大声道:“宁政委,有什么最新指示没?”
事情紧急,在座的人也没注意他的措辞,全都转过头去看宁夏,目光里的热切比平日更多几分。
宁夏皱着眉头,先在自己勤务兵手里取过矿泉水灌了两口,摇摇头道:“我也是每隔半小时就和孔副委员长家里通一次电话,劫匪那边一点消息也没传过来,看来人质暂时是安全的,也没有透露来历。”
坐立不安的牛福林忽然脱口道:“宁政委,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及时跟我们联系?”
宁夏一愕,眼珠一转道:“乔南松没跟牛局长汇报么?他应该是最先知道这件事的呀。怎么,牛局长没当一回事?非要等我来说?”
牛福林自知命运恐怕要折腾完了,哼一声道:“这可就奇怪了,一个说是你宁政委通知的,你宁政委又说是别人先知道的,这要是误会起来……”
宁夏修眉一扬,冷笑道:“牛局长有判断了?那干嘛还不赶紧把嫌疑人控制起来?”
赵立武急忙当和事老,站着打圆场道:“宁政委别误会,牛书记这也是心急工作嘛,我看应该把乔副主任叫来,他既是救援小组的负责人,又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事关重大,相信乔副主任的政治觉悟是过关的,一点小疾病还是可以克服的。”
宁夏本对乔南松有怒气,一听居然生病了,心下一想不对劲,暗忖道:“昨晚打电话的时候,他还中气十足的样子,怎么可能一转眼就生病了?!”
只是趁着这功夫,牛福林居然敢质疑她的光棍劲儿也过去了,宁夏也转过了弯,一笑瞥了一眼淡然的牛福林道:“人大办的人才还挺多嘛,敢借我的名头报案,我看事后得去追究这个责任。对了,乔南松病了?”
她一句追究责任,张磊心里咯噔一跳,心想看来宁政委对乔南松并没有多么亲近的意思,但又见她似是关切这么一问,心里也迷糊住了,不知究竟该怎么判断,勉强笑道:“急感冒,年轻人嘛,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仗着火气旺到处乱跑,这又是深秋,不生病才怪。”
宁夏淡淡点点头,便去问值班监控警员案件进程了,赵立武毕竟上了年纪,精力大不如从前,靠着椅子眼皮子便上下打盹。
张磊一看,见五大班子各个常委都在,便道:“我看这样吧,咱们都这么熬着也不是个事儿,逃犯很狡猾,对心理战有一定的了解,不如我们几个人分两班倒,这样一方面能随时把握好案件的进程,一方面也不至于被劫匪牵着鼻子走。如果案件有了新的发现,我们再一起商量该怎么办,严县你看怎么样?”
严格纹丝不动的,将近十二小时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精神始终很充沛,听张磊这么一说,金丝眼镜后飞快滑过一丝亮光,但旋即又被蒙上了灰暗,笑着点点头,道:“我看很好。”
扭过头又向赵立武问道:“赵主任你看……”
赵立武闷哼一声,似乎是因为身体有点支撑不住,又似乎别有所意,站起来摆摆手道:“好嘛,这样……”
张磊赶在他前面道:“那就好,宁政委赶了一晚上夜路,赵主席也守了大半晚上,就请你们先去休息。赵主任也上了年龄了,渔阳的大局还得你来掌握,这个时候也不能倒下,不如我和严县长、牛局长还有张书记四个先守这第一班,六个小时后再叫醒你们来守第二班。”
赵庆霞白皙的脸上也蒙了一层油腻腻的难受,本便想先去休息片刻,闻言看了看赵立武,却没有表示赞同。
赵立武拍了拍沙发扶手,站起来道:“那就按张书记的安排来吧,辛苦大家了。”
在座几人都站了起来,张磊呼吸有短暂的停顿,但也站了起来,笑道:“这才刚开始,相信胜利是属于正义的!”
宁夏背对着这边,正查看新汇总上来的关于逃犯的资料,头也不回道:“来的路上我眯了几个小时,算是精力还比较充沛的。肖部长也忙了大半晚上,请他先去休息吧,我再坚持一会儿。”
宣传部长肖贯中,在众多常委中年龄仅次于赵立武,闻言笑了笑,张磊道:“好,宁政委的精神是很可贵的,肖部长也确实得去休息了。”
渔阳县公安局,就在距离县委大院不过五里路的下首,暗红色的电动大门,进去之后是水泥路和两排白杨树,旁边是草坪和花坛。沿着白杨树往里走几十步,主体大楼便在眼前,整体呈青灰色,庄严的国徽很是显眼。
若是往日,这座大院里虽不是欢声笑语一片,但也常见几个穿着警服的男女站在楼前聊天,偶尔还有一群人出来进去,显得很是热闹。
但今天不同,自昨夜起这里便成了县委常委和五大班子指挥渔阳所有的力量和逃犯,不,应该是和劫匪战斗的前线,进出于这里的人们,行色匆匆满脸严肃,浑然一副效率的样子。
到了中午时分,公安局食堂送上来饭菜,无心睡觉的张磊严格坐在一起正在低声交谈,叫了不时出去接听电话的宁夏一起过来吃饭,还没吃完,外面咔嚓咔嚓一片打敬礼的声音,张磊和严格一惊,宁夏皱着修长的眉,低着头一边继续琢磨面前的劫匪资料,淡淡道:“市局派来的得力人手到了,政法委霍利民副书记带队,同行的应该还有市特警大队一个中队。”
张磊和严格不敢怠慢,刚要迎出去的时候,赵立武精力充沛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霍书记,张书记和严县长就在值班室里,还有宁政委也在,正在研究对劫匪的有关措施。”
一声阴柔的责备慢了几秒钟才响起来,张磊和严格对视一眼难掩担忧,只听来人道:“现在不是研究的时候,先是逃犯,然后又是劫匪,你们县的公安局长呢?他是怎么对渔阳人们的安全负责的?”
张磊两人刚赶到门口,迎面便见一群服色各异的人簇拥着一个个头不高皮肤白皙模样精瘦的中年人大步而来,两人自是知道,这人便是京城市政法委书记霍利民了。
霍利民是从政法系统一步一步踏上这个层次的,九十年代当京城下属一个区的公安局刑警队长的时候,因为手段狠辣作风凌厉,有过包天胆的美称,他脖子上偏右的地方从前到后有两个弹孔痕迹,便是和持枪罪犯近身搏杀的时候留下的伤痕,也是功勋。
熟悉京城官场的人都知道,霍利民是前中纪委副书记兼人民军队军纪委书记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人正派嫉恶如仇,着实是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狠角儿,他到渔阳来,身后虽没跟着纪委的工作人员,但张磊和严格却知道,这次大案结束之后,这个人留下来的很多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问题,将引发渔阳地震般的动静。
霍利民一进由应急值班室改为临时指挥所的大厅,一眼便扫到了茶几上的饭盒,走过去一看没发现大鱼大肉,脸色才好看了一点,但仅是一点,接下来便近乎苛责地骂开了。
“我是没想过,渔阳监狱是京城的标兵监狱,荣誉室里的锦旗奖状多不胜数,为什么在本应该提高警惕的时候逃犯能从容跑掉?渔阳是首都的北屏障,是守卫首都的咽喉,渔阳的警力配备,从来都是和首都的警力配备保持一致的,为什么案发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竟然一点罪犯的行踪都没摸到?!”霍利民位高权重,这次又是受市委常委会的委托和命令前来,渔阳土皇帝赵立武也好,新权贵张磊也罢,都不敢在他面前有半句分辨的话来。
“公安局长是谁?站出来!”霍利民也知道渔阳的情况,狠狠瞪了张磊一眼,转头黑着脸喝道。
牛福林本是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霍利民等人过来的时候便被警员叫醒了,眼下见了霍利民的怒火,便是他再光棍再无赖,也两股战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硬着头皮往前跨了一步,强打精神敬了个礼,大声道:“报告霍书记,渔阳县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兼政委牛福林……”
“我不是来听你汇报官职的,我只想知道,逃犯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人质有没有伤亡。”霍利民挥手打断牛福林的汇报,抓起宁夏递过来的逃犯资料一眼扫了一两页,不耐烦道。
牛福林嗫嚅了几下嘴唇,陡然眼前一亮,道:“报告霍书记,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我们调集了各机关的人手,组成了第一救援梯队的、由渔阳武警和公安局强干警力的突击小分队,又配备了由医护人员和内卫中队组成的第二梯队救援小组,一旦确定劫匪的落脚地点,我们将……”
霍利民鹰隼般的目光,倏然盯住了牛福林的眼睛,打断他的滔滔不绝道:“两个梯队?战斗力怎样?负责人都是谁?各梯队现在都布置在什么地方?”
牛福林吃他一蹬,登时又说不出话来,张磊忙道:“霍书记,第一梯队的负责人是公安局的肖庭?副局长,他和第二负责人、武警方面的同志正在找寻劫匪的落脚地点。第二梯队,因为人大办的乔南松同志是最先发现人质一案的,他和内卫中队的孙梁中队长组成的第二梯队,目前由孙梁同志具体负责,正在渔阳城区排查劫匪的落脚点,一有情况,第一时间会汇报上来!”
霍利民粗短的眉毛一拧,本能地对第二梯队提出了质疑:“人大办的那个同志不是排在孙梁前面么,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和自己的人在一起?你们渔阳搞什么名堂?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安插人手贪功?”
宁夏拧开一瓶矿泉水递了过来,趁隙笑道:“霍伯伯,人大办的这个同志,是第一时间得知人质被劫事件的,平时做事很牢靠,又是在琼海生活过几年的毕业生,做事有一套自己的风格,所以任他为第二梯队负责渔阳县城内排查小组和发现逃犯之后解救人质的负责人,也是经过考虑才任命的。这个同志在接到任务之后因为原来就有急感冒所以住进了医院。”
霍利民闻言,扭头认真看了宁夏两眼,宁夏微笑着将矿泉水送到他手里,再也没说一句话。
“唔,既然这样……”霍利民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好看了许多,正要继续询问案件进展情况,宁夏的手机忽然叮铃一声响,清脆的调皮女孩声音叫道,“讨厌鬼来信息啦,讨厌鬼来信息啦。”
宁夏一愣,接着从两颊直红到脖颈上,她出身很高,从小就被教育要怎样怎样,所以养成了现在这种冰冷连和人握手都不愿意的性子,但私下里却很是喜欢这类有点搞笑的偶尔的胡闹,这个消息提示,本来是没有被设定为短信提示音的,不知怎么胡乱摁了几下便成这样了。
霍利民解颜一笑,听到周围压抑不住的偷笑声,脸又是一黑,登时便没人敢取笑这个冰冷着来冰冷着走的宁政委私底下还有这么爱玩的一面,噤若寒蝉各自抓起茶几上复印好的逃犯资料,似乎一个个都有了想法,偏着头也顾不得身边就是自己平日里的死敌,交头接耳不断点头又摇头,好生群策群力的模样。
宁夏羞恼从兜里抓出手机,咬牙切齿心道:“不管你是谁,你死定了!”
捏出来短信一看,很陌生的号码:“有空的话,换上平常的衣服装我姐来医院,有要事商议。另,市局的破案能手也应该到了,先不要惊动,钓鱼的人太多,会引起鱼儿的警惕。”
一看这个,宁夏心里便知是谁了,飞快将这个电话号码存到少的可怜的通讯录里,眼珠一转在姓名一栏写下这样一个标签:一定要打爆的南瓜!
而后,面对霍利民九分凝重里露出一分笑意的目光,宁夏一跺脚,使劲揉了一下发涩的双眸,道:“霍伯伯,我对破案也没经验,现在也有点迷糊……”
霍利民挥挥手:“去休息一会吧,你的军事技术,在有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发挥的,养好精神,随时等候命令!”
宁夏敬了一个礼,转身带着勤务兵出了门去,找了个无人的房间换上随身带着的衣服,想了想又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拢了下头发,将随身携带的手枪藏在无论做什么动作都不会暴露的地方,带着勤务兵飞快钻上汽车一溜烟往二院开去。
乔南松发完了短信,看看那两个弓着腰弹簧一样侧卧着面向窗外医院大门口的两个大汉,悄然摁了几下手机,声音不大的震动如飞机过境似振动起来。
那两人身上的棉被微微一动,乔南松嘟囔一声道:“靠,老子生病也不带点东西来看看,打电话有毛用啊,一群势利鬼!”
而后将电话挂在耳边,大声道:“喂,谁啊?还怕我死了不成?”
而后过了几秒钟,他又孙子一样陪着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道:“姐啊,我这不是郁闷么,你说原来手里有点权的时候,一个个都孙子一样巴不得我生病住院好来送点东西,现在刚被调到人大,一个个比孙子还跑得快,这不是心里有气么……啊,啊……哦,呵呵,还是姐好,那等会儿你来吧,你要不来探班,我可就闷都闷死了。”
说完,吧嗒一声将手机甩到床头上,心里琢磨着办公室的座机应该不至于待会儿有人接通,便冲“迷迷瞪瞪”一脸凶恶瞪着他的两个大汉笑道:“两位大哥实在不好意思,我表姐,也在咱们渔阳上班,刚打电话问了下昨晚发生的监狱出现逃犯的事情,她说等会儿正好路过二院来看看我。”
那两人似乎心有灵犀般一咬牙,腮帮子微微鼓起,话多的那个不耐烦道:“行了,等会儿你表姐来了就去外面说话去,咱们都是粗人,难得休息一下,别打扰我们睡觉。”
乔南松急忙赔笑点头,心里刚松了口气,门口有脚步声响起,不片刻,一人手里拎着两袋水果站在门口,笑道:“乔主任,我来看看你,身体怎样了?”
乔南松心道不妙,这个肖大龙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干什么,这不是添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