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非与徐鹰扬一左一右端坐在主座之上,由于刚刚两人刚刚发生过口角,所以此时正处在关系僵化之中,一众洛阳官吏都已在堂下等候,但洛阳刺史刘贺林却迟迟没有出现。
龚非虽然讨厌徐鹰扬飞扬跋扈的作风,但他更知道此次是与这位中郎将一同共事,但凡摆过渡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共渡一船的游人若是分身分心,在激流面前很可能致使人死船翻,当然,徐鹰扬也明白这一点。
一刻钟的功夫,门外便闪进一名身着禁军兵服的军士,龚非送目望去,就见那名军士脚步匆匆地来到徐鹰扬身边低语了一番,然后又匆匆然退了出去,龚非在徐鹰扬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蹊跷,正要盘问一番,谁料徐鹰扬竟然主动凑上前来,与那名军士一样在龚非耳边耳语了一阵。
龚非闻言不由得一惊,同时也有些惊讶地看向徐鹰扬,徐鹰扬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低语道:“龚大人不必惊讶,你刚刚说过,事后会给徐某一个合理的解释!”
龚非苦笑着指了指徐鹰扬,徐鹰扬的神情重新恢复了严肃,正襟危坐起来。
大约半盏茶过后,那位迟迟不肯出现的刘贺林刘刺史终于现出了真身,随之而来的,还有突厥使团的暂认使节休勒,以及那位偶然出现救下休勒的洛阳东道行军总管卢夜秋。
龚非一直不漏声色地注视着洛阳刺史刘贺林,就在刚刚,龚非从徐鹰扬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就是那个让这位刘贺林刘大人魂不守舍的消息,原来,徐鹰扬暗中派禁军军士跟踪洛阳司马季肖嘉,在季肖嘉与卢夜秋的口中得知了使团遇袭,使节下落不明的消息。
那名军士轻功了得,本职便是在禁军之中负责搜集情报,原本还可以探听到更多,但却不知为何被卢夜秋察觉,这才匆匆赶回将此事报知徐鹰扬。
使团遇袭一事非同小可,龚非料定刘贺林不敢对自己有所隐瞒,是以一直在等待刘贺林说出此事。但刘贺林来到刺史府大堂便一屁股坐到了官吏席上,只是面色惨淡地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并没有想要说出此事的意思。甚至连最基本的率领麾下官吏向接引使见礼都没有记起。
龚非仔看了看站在堂下的卢夜秋和休勒等人,又瞥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刘贺林,这才有意轻咳一声,看向刘贺林平和地提醒道:“刘刺史,你应该有什么事要对本官?”
龚非的话像一枚银针径直刺入刘贺林的中枢神经,刘贺林被刺的不禁一颤,连忙起身来到堂下跪拜起来:“龚大人恕罪,卑职,卑职……”刘贺林欲言又止,洛阳刺史府司马季肖嘉与行军总管卢夜秋被刘贺林这番举动弄得不明就里,但没有长官的授意又不能越权答话,所以只能面面相觑。
龚非对刘贺林的反常也很疑惑,但初来乍到,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没查清楚,这种情况下,自己的言语就要格外谨慎。
想及至此,龚非淡然一笑,和声安抚道:“刘刺史不必惊慌,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讲无妨,时间不等人,若是事关重大,延误的太久,本官可就爱莫能助了!”龚非这句明摆着的暗语意思很明了,翻译过后无非就是暗示刘贺林,他不愿意说的那件事自己已经有所耳闻,让他不必担心,只要他如实道来,自己定会秉承皇恩,酌情处理。
刘贺林虽然谈不上聪明绝顶,但这点领会的能力还是有的,龚非话音刚落,刘贺林便把心一横,主动跪倒在地请罪道:“卑职有罪!卑职有罪!”
龚非思衬片刻,与徐鹰扬对视一番,起身离开主座,来到刘贺林身前,一边搀扶一边安抚道:“刘大人不必如此,有什么事慢慢道来便是!”
刘贺林显然对此事的后果十分恐惧,老泪纵横地禀报道:“实不相瞒,龚接引,四天之前,突厥使团在卑职辖下城南虎口岭被不明刺客突袭,使团卫队包括卫队长也格泽在内五十人全部被杀,副使突乜姆杜伊被杀,正使阿史那历施下落不明!”
龚非早在徐鹰扬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并没有表现的太过惊讶,而是继续追问道:“原来是这样,刘刺史,那使团现在由何人负责,遇袭后如何逃脱,逃脱之后又是如何被救,这些可否说与本官听听?”
刘贺林点头如捣蒜,慌忙擦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转身对休勒和卢夜秋说道:“休勒大使,卢总管!这件事你们最清楚,就由二位说与龚接引听!”刘贺林说完便退回了官吏丛中。
卢夜秋来到龚非身前参拜道:“卑职洛阳东路行军总管卢夜秋,拜见接引使大人!”
龚非正要还礼,却猛然嗅到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那味道虽然不算明显,却很刺鼻,龚非还道是过堂风带进的冷气,也没太过计较,颌首虚扶道:“卢总管不必多礼,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卢总管将如何救下使团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卢夜秋闻言躬身拜道:“卑职遵命!”
由于与卢夜秋距离很近,就在卢夜秋弯腰参拜的当口,那股怪味变得越发清晰,龚非对这种气味很敏感,被弄得险些呕吐出来,不禁在心中暗暗叹息起来:“可惜了,长相这么俊朗的美男子居然有狐臭!”
龚非强忍着卢夜秋“体香”的煎熬,将这位行军总管虚扶起来,刘贺林见状殷勤地出班问道:“龚接引,还需要卑职做些什么吗?”
“不必了,刘大人,麻烦你带着洛阳诸位同僚暂且回避,只留休勒大使等人在后堂等候就可以啦!”
刘贺林见龚非这位御封的接引使毫无责怪之意,心中也踏实了几分,忙不迭地带着手下官吏退了下去。
待众人退下之后,龚非命人关闭了刺史府大堂的正门,徐鹰扬见状起身便要退下,却被龚非叫住,徐鹰扬颇为不解地看向龚非道:“龚大人,徐某只负责保卫使团周全,现在留下恐怕不合时宜?”
龚非忽然间发现其实这个徐鹰扬也没有那么难以相处,于是白了徐鹰扬一眼,嘴角半扬,不咸不淡地从牙缝间挤出了几个字:“老实呆着,这么大一盘饺子也不在乎您这瓣蒜了!”
徐鹰扬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大悟,不由得笑了起来,会意地指了指龚非,其实有些时候就是这样,芥蒂很容易结下,也很容易化解。
龚非与徐鹰扬、卢夜秋三人来到茶桌边坐下;卢夜秋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在客座,等待着龚非的盘问。
为了缓和有些低沉的气氛,龚非打量了卢夜秋一番,很自然地搭话道:“我观卢总管鼻梁高挑,眼窝下陷,颇有些西域人的血统嘛!”
卢夜秋一直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这位龚接引的盘问,却没想到龚非竟然先从自己的长相入手,原本绷紧的神经便缓缓松懈了几分,干笑道:“呵呵,不瞒大人,卑职的母亲正是西域大食国人!”
龚非对这些当然不感兴趣,在短短几句闲谈之后便开始询问起了当日解救使团的经过,卢夜秋将自己所知道的说了一遍,龚非听完虽然感觉有些疑惑,但鉴于初次交谈,有些不通之处也实属常理,也没有细细追问。
卢夜秋离开之后,龚非又与使团暂任大使休勒交谈了一番,从而核实了使团从遇袭到被救的全部经过,由于休勒的汉话说的实在是不怎么地道,龚非也只能边猜边问。
好不容易问完了这位情绪不太稳定的休勒大使,龚非这才如释重负地仰靠在檀木椅之上;徐鹰扬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一副冷面孔,很洒脱地在一旁打着酱油。
龚非长舒了一口大气,随手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盏,狠狠地灌了一口,然后无力地瞟了身边的徐鹰扬一眼,声音慵懒地自嘲道:“呵呵,徐兄,想不到你我这次竟然平添了一份差事!”
徐鹰扬摇头苦笑道:“是啊,徐某算是明白了,每一次与你龚大人碰面共事,定然都会枝节凭生!”
龚非放下茶盏,揉捏了一阵睛明,也是有些无可奈何,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这一世的几个月间,他从来都没有过侦查断案的经历。这件事对他来说还真是有些棘手,但作为突厥使团的接引使,这件事又成了自己难以推却的分内职责。
龚非胡乱拿起洛阳周边地图沉吟半晌,忽然想到什么一样坐起身来,这可把徐鹰扬吓了一跳,龚非也不做解释,反而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徐鹰扬:“徐兄,假如你是洛阳刺史刘贺林,辖下出了这种大事,你会作何反应?”
徐鹰扬被龚非这冷不防的一句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到龚非那副绝对认真的表情,还是讶然地回道:“突厥使团是在洛阳境内遇袭,按照我朝和突厥在邙山驿馆定下的约定,凡使团所经之地,地方长官都要派出精兵护其周全;洛阳刺史刘贺林难辞其咎,如果我是他,定然会因难逃罪责而担忧!”
“嗯,遇到这种事,忧虑不安都是常人的本能反应!”龚非有些好奇地自语道:“但这位刘刺史是不是表现的太夸张了?”
徐鹰扬虽然勇武兼备,但却不擅长推敲琢磨,一听到龚非这番话便不解地道:“龚大人这是何意?”
“毕竟官场难混,能做到刺史这一阶的高官不容易,换做是谁遇到这等事都会抑郁,担忧,害怕多年辛劳会付诸一炬;但刚刚刘大人的举动分明就是惊恐,畏惧;身为一州刺史只有这么点胆量,是不是有些太说不过去了?”龚非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按照突厥和我朝在邙山驿馆所定的约定,这洛州刺史应该派兵护卫使团经官道而行直奔洛阳才是。
但休勒等人却说使团一路行来并未有隋军护卫!遇袭的地点是在虎口岭,我刚刚看过地图,这虎口岭与洛阳城之间并没有官道相连,只有一条土路。”
徐鹰扬道:“龚大人,实不相瞒,虽然两国曾经约定使团经官道而行,但突厥对岁贡一事颇为重视,再者突厥乃化外之国,行事本就毫无章法,他们怎么走完全取决于那个使者阿史那历施!”
龚非不免有些泄气,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有些神经质了,若是那么容易就看出破绽,那刘贺林完全可以不用请示自己,利用这几天自己破案,在使团行程上看来是找不出蛛丝马迹了,龚非忽然间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自负了。
两个男人,一文一武,在刺史府大堂相对而坐,发了几个时辰的呆,直到日落西山也没看出个什么结果,最后只能返回住处从长计议。
龚非一回到刺史府便表奏长安,向杨坚奏明了使团遇袭一事,同时也在信中自请察查此事。由于使团遇袭,使节失踪,原定即日启程的计划只能搁浅。洛阳驿馆用来安置突厥使团,为了安全起见又派驻了大量军兵把守,龚非等人只得被安排住进了刺史府中。
……
刺史府正堂,刘贺林一回到家中便瘫坐在了桌案旁边,并吩咐家人去传唤管家。
不多时,老管家刘青自门外走了进来,一见到自家老爷瘫坐在哪里,刘青连忙凑上前来殷勤地问道:“老爷,唤老奴有何吩咐?”
刘贺林悠长地输了口气,坐正身子吩咐道:“你马上吩咐下去,命家人准备一些水酒和美食,今晚本官要宴请龚接引和徐中郎!”
老管家应声刚要离去,刘贺林连忙叫住:“对了,刘青啊,本官那个侄女去哪了?”
刘老管家回道:“小姐正在夫人那里陪夫人解闷儿!”
刘贺林左思右想一番,挥手道:“刘青,你亲自去一趟夫人那里,叫嫣儿好好打扮一番,晚上过来与本官一同招待接引使大人!”
老管家应诺去了,刘刺史又恢复了那副落魄像,仰头看向房梁,长吁短叹起来。
龚非与徐鹰扬的住处相隔两间厢房,其中一间便是老管家刘青的住处,刘青刚刚从刘夫人那里回来,便将刘大人备了晚宴为接引使接风一事告知了龚非。
此时距离晚宴尚早,龚非由于此案毫无头绪,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便叫上徐鹰扬一同来到了厢房门前,走下石阶,便是一块干枯的花圃,龚非站在花圃面前,迫使自己一遍一遍回想着盘问休勒和卢夜秋时的情景。
“使团遇袭时只有负责护卫的军士被杀!正使历施下落不明,副使杜伊被杀。”龚非喃喃自语着:“其他人虽然受了惊吓却并未有人遇害!在这个时候卢夜秋偶然出现?”
龚非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丝疑惑:虎口岭在洛阳城北,而洛阳道一共有四位行军总管,此四人各行其事,互不干预,近来又无行军调度之事,卢夜秋是东路行军,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北端?
想及至此,龚非又与徐鹰扬谈起了此事:“徐兄,本官是在出发前两天才派军士通知沿线各州府准备接应的,使团四天前遇袭,根本不可能知道接应使是龚某对么?”
徐鹰扬点头应道:“是啊,龚大人,各州郡虽然知道京师会派来接应使,但却并不知道接应使的姓名,此事也只有圣上,你我和郑鸿胪知道。而且,当时负责传讯的便是我禁军快马!”
龚非迟疑道:“但是按照休勒所说,卢夜秋在救下使团之后,竟然口口声声说要将使团送来见我,这一点着实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徐鹰扬闻言一惊,恍然道:“龚大人,你是说?”徐鹰扬话还没说完,远处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龚非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喝问道:“谁在那里?”
“两位便是伯父所说的前来接应使团的京官?”不多时,一个甜美的声音自拐角处传了出来,从声音判断,应该是个二八芳龄的少女,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里,龚非狐疑地看向徐鹰扬:“徐兄,难道刘大人还有个侄女?”
徐鹰扬思衬片刻道:“这倒没听说,不过刘贺林之下还有一个弟弟,叫做刘季?,现任当朝户部尚书。”
应声走出那人让龚非不觉一怔,不出龚非所料,果真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
漫步端庄,娉娉婷婷宛如芙蓉出水;自头到脚观之更是风韵别致:细细的蛾眉下一双丹凤眼泛着楚楚动人的柔波,长长的睫毛在双眸一眨一合间显得扑朔迷离,睥睨间尽显少女浑然天成的妩媚。
匀称的口鼻仿佛镶嵌在玉面上的灵丘清涧,粉嫩双颊旁垂下的青鬓更如锦上添花,将这个虽不赋倾城之色却也清秀可人的人儿点缀的如下凡仙女。
一袭白衣,飘飘裙带,一对玉足与那双青色莲花边的小鞋相合,再配着那妙曼的身段,简直就是提灯踏莲过河湾的女神。
只不过这位女神此时没有提灯,而是提着一柄宝剑,宝剑挎腰使这个看似纤弱的小妮子顿增了几分异样的美艳,想必这位便是刘刺史舍弟刘季圭的千金。
放在平时,真不知要撩乱多少公子的怜香惜玉之心,但龚非此时却无暇欣赏,因为使团一案让他对一切事物都毫无兴趣。
女孩儿来到龚非和徐鹰扬面前,欠身施礼道:“两位大人,小女子刘嫣儿这厢有礼了!”
龚非见状连忙探身虚扶:“姑娘不必多礼,龚某有一事颇感好奇,嫣儿姑娘怎么会认识我们?”
女孩儿缓缓抬起身,嫣然笑道:“当然啦,大伯今晚设宴,要小女子一同款待两位大人;小女子虽然愚钝,但府中忽然多了两个客人,不用猜便知道是二位大人啦!”
刘嫣儿的冰雪聪明让龚非和徐鹰扬着实钦佩,但将这一幕与先前刘贺林的反常结合起来,也让龚非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难道这刘刺史要效仿王允?那这吕布是?”龚非下意识地看向了身边一表人才的徐鹰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