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晚上7点,刚刚成立的东北集团军群在哈尔滨体育馆的地下乒乓球室里举行了第一次军事会议,这个乒乓球室已经被紧急改造成一个简陋的会议室,乒乓球桌被撤掉球网,改做会议桌。东北集团军群司令官陈兴润大将带着他的高级参谋人员从长春匆匆飞来,使得这次会议成为战争爆发以来最为壮观的一次高级军官的聚会。
整个会议室里洋溢着将星和勋章的灿烂金光,为首的当然是拥有四颗将星的陈兴润。在他的左手边,坐着东北集团军群参谋长涂舜德中将、作战处处长张浩而少将、后勤处长王恩泽少将和东北集团军群航空兵总监郑熙临中将,他们是整个集团军群作战计划的制订者;在他的右手边,则坐着第13集团军司令王澍上将、第17集团军司令靳成亮上将、第4航空军司令李谋事中将和第5航空军司令谈锋中将,他们是负责执行作战计划的指挥官。在他们身后,还摆着第二排椅子,也就是给中下层军官“旁听”会议的椅子,这排椅子上坐着各个集团军、航空军和后勤部队的参谋长和大本营代表,我和第13集团军参谋长谢开当然也坐在这里。在会议开始之前,我发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在座的所有人里面,就属我的军衔最低,其他人至少也是上校军衔。坐在这一群戴着各种勋章和军功章的大人物中间,真是令人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王澍上将首先站起来介绍情况,在短短的10分钟之内,他简明扼要地概述了最近48小时以来在黑龙江战场上发生的事情:龙门失守,伊春失守,小兴安岭崩溃,牡丹江危急,敌军坦克正在蜂拥着涌向松花江平原,密山堡垒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在我们漫长防线的任何一个角落,苏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形成突破。悲观的说,第17集团军的增援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充其量只能延缓苏军向哈尔滨和大庆前进的步伐。长官,如果您希望保住哈尔滨和大庆油田,就应该尽快把集团军群的所有预备队都调到松花江来——这样也只有一线希望,但总比没有希望好。请长官仔细考虑。”王澍以他惯用的冷峻语气结束了他的报告。
陈兴润大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一边点燃他的雪茄烟,一边挥手示意王澍将军坐下。会议室里静的可怕,大家都在等着陈兴润说话,可他就是不说话。难熬的气氛持续了三分钟左右,陈兴润大将终于把雪茄从嘴唇里抽了出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在空气中形成一个浓重的烟圈:“看来王澍将军已经把话说完了。下面请郑熙临将军介绍一下航空兵的情况。”
集团军群航空兵总监郑熙临艰难地站了起来,他是一个特别肥胖的人,而且还剃了一个油亮的光头,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特大号的海象,让人一看就忍不住偷偷发笑。“我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尽管我们已经尽全力恢复航空兵的战斗力,但在未来的一个月之内,航空兵帮不了陆军什么忙。”郑熙临的第一句话在会议室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大部分人的脸色都变的更加严峻。郑熙临接着分析了东北集团军群现有的航空兵战力——虽然紧急修复了许多受损的作战飞机,但黑龙江的第4航空军、吉林的第5航空军仍然丧失了85%的作战能力和70%的侦察能力,辽宁的第6航空军稍微好一点,但也丧失了一半的作战能力。如果要把这三个航空军的兵力恢复到战争前夕的状态,至少需要补充700架飞机,东北境内的所有飞机制造厂花上三个月时间也生产不出这么多作战飞机;对面的苏联空军在东北战线上至少拥有1200架作战飞机,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航空兵绝不可能对陆军做出任何支援,除非是想送死。“诸位,有一个简便的方法可以迅速恢复东北集团军群的航空兵力,那就是请求最高统帅部把别的航空军调到东北来。不过坦率的讲,这种可能性接近于0,因为华北和西北地区的航空兵差不多都给打成残废了,最高统帅部从哪里调这么多飞机呢?”郑熙临也用一句非常悲观的话结束了他的发言。
郑熙临发言结束的时候,陈兴润大将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就像一个被告知病情的癌症晚期病人一样难看。他继续沉默着,仿佛是为了获得最大限度的戏剧性效果。我曾听谢开参谋长说过,陈兴润是个不常说话的人,一旦说话就要让所有人心脏跳动加速,甚至感到窒息。我看到几位将军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着,甚至连双手都在微微颤抖,显然他们早已领略过陈兴润训话的“风采”了。谁知道这位年过六十的老将军脑海中想着什么?谁知道他对东北战局的看法究竟是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当会议室里的气氛紧张到极点时,陈兴润终于说话了,他的话出人意料的简短:“王澍上将,按照你的看法,我们在黑龙江应该采取什么战略措施?”
王澍显然没有料到陈兴润会这样向他提问,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回答道:“长官,我们应当收缩防线。佳木斯、牡丹江、铁岭和依兰都是肯定无法守住的,分兵增援这些据点只能是浪费兵力。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死死保住哈尔滨、大庆和齐齐哈尔,这三个战略要点正好分布在松花江中游的一条直线上,有发达的交通网络可以互相呼应,还有松花江作为天然屏障,我军可以在这里构筑一条稳固的战线。现在看来,苏军在东北的第一个战略目标是夺取大庆油田,切断我国北方最大的石油动脉,同时为他们的坦克部队提供充足的油料;第二个战略目标是夺取哈尔滨,因为哈尔滨是黑龙江的交通枢纽,也是吉林的屏障。苏军近来攻势的进展一再证明了这一点,他们的阶段性战略目标是哈尔滨和大庆,我们应当尽快收缩防御,将重兵集结到这一区域;至于其他次要的据点,只能暂时放弃了。”
陈兴润一边听着王澍的回答,一边重新把雪茄烟塞进嘴里。这次,王澍刚说完,陈兴润就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的意思是集中兵力扼守哈尔滨和大庆油田?那么照你的看法,要多少兵力才能守住哈尔滨和大庆油田呢?”
“仅靠第13集团军和第17集团军是远远不够的。”王澍的回答非常干脆,“苏军在北面有30多个师,在东面有20多个师,在西面也有20多个师。我们至少需要8个师扼守齐齐哈尔,6个师扼守大庆油田,9个师扼守哈尔滨,9个师在松花江以北布防,另外7个师作为战略预备队,总共需要39个师。另外,由于苏军坦克优势非常明显,我们至少还需要400辆坦克和1200门反坦克炮,其中必须包括85毫米以上的大口径反坦克炮,否则是无法克制苏军的T34坦克的。苏军在空中的优势是明显的,既然航空兵无法支援我们,就只好依靠高射炮了。要保卫哈尔滨和大庆油田不受苏联飞机的轰炸,至少需要1600门高射炮。”
王澍滔滔不绝地列举着这些惊人的数字,大家的脸色都被吓的惨白,满座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王澍,仿佛是在怀疑他的头脑是否清醒。陈兴润仍然是面无表情,一边抽着雪茄,一边重复着王澍列出的数字:“喔,你说你需要39个师,400辆坦克,1200门反坦克炮,1600门高射炮,这还仅仅是最低要求……荒谬啊,真荒谬。”
后面这句话的语气很轻,却如同一记沉重的直拳,直接了当的打在王澍的脸上,王澍的脸色立刻涨的通红,会议室里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坐在我旁边的谢开参谋长低声对我说:“陈兴润这老头子历来和王澍将军不和,平时谁也不给谁面子;看来这次,陈兴润是要狠狠给王澍一个难堪了。”
“早在四十年前,我在陆军军官学校念书的时候,老师就教给我一句至理名言,现在看来,这句至理名言还没有过时。”陈兴润的眼睛里放射出一道寒光,威严的扫视着会议桌上的每一个人,“这句名言就是:军事会议总是会产生胆怯心理和失败主义。王澍将军就是典型的失败主义者,他和郑熙临将军一样,对前途充满了悲观心理。他们显然已经被敌人吓破胆了。”
王澍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不由得立即站起身来,大声说道:“长官,我不是失败主义者,我只是陈述事实,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住口!在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否则请你立即滚出去!还懂不懂规矩?”陈兴润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把手里的雪茄烟扔了出去,这一举动像是在会议室里引爆了一颗重磅炸弹。王澍立即就坐下来不敢吭声了,郑熙临也吓的冷汗直流,眼睛瞪的老大。在那一瞬间,我的心跳也骤然加快了一倍,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甚至忘记了呼吸……当陈兴润安静下来,重新点燃一根雪茄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仿佛刚刚从地狱门口转了一圈,整个会议室的人都从地狱门口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回到人间。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现在,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有人把陈兴润叫做“阎王老爷”了,地狱里的阎王恐怕也不会比他更恐怖。
看到大家被吓的屏气凝神,不敢说话,陈兴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大概正是他希望的效果。“战况对我们是很不利,苏军在兵力上是占据了绝对优势,但我们拥有两个最伟大的盟友,一个叫做时间,一个叫做空间。黑龙江的面积相当于整个波兰的面积,地形则比波兰复杂的多,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利用这广阔的空间,反而要把主要兵力撤到松花江一线来?王澍,你的计划完全是一个缩头乌龟计划。你甘愿让我们的部队像待宰的羔羊一样,龟缩在松花江防线背后束手待毙?难道我们要放弃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土地,把所有的兵力都拥挤在哈尔滨大庆齐齐哈尔这个几万平方公里的狭小地带?如果真的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们肯定会被打的落花流水,我们的主力会被分割合围,会在苏军轰炸和炮火之下抬不起头来,最后会陷入一场血腥的大屠杀!到那个时候,谁应该为这场悲剧负责呢?显然,我是绝不愿意为这悲剧负责的。”
会议室里除了陈兴润铿锵有力的话语之外,四周都是静默无声。一缕缕的雪茄烟雾从陈兴润嘴里喷吐出来,在墙上的巨大军用地图前面漂浮缭绕。他眯着眼睛望着地图上那些熟悉的地名,接着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一道又一道命令:“佳木斯必须坚守,那里将成为敌我争夺的焦点;虽然伊春和七台河都已经失守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佳木斯失去了战略意义,恰恰相反,它会成为锲入敌军战线的一颗钉子。牡丹江也必须坚守,我准备调4个师去坚守它,还有最急需的85毫米反坦克炮。依兰是松花江平原的门户,应该至少派3个师驻守,这3个师应该特别加强火炮装备。至于哈尔滨正面的防御,应该集中在绥化、铁力一线,这条防线应该配备4个步兵师、1个装甲师,用装甲师对苏军坦克发动反突击。齐齐哈尔是大庆的门户,应该部署3个师。大庆和哈尔滨各留下1个师作为战略预备队,这就是我的作战计划。一共需要17个师,其中一个是装甲师;再加上第13集团军原有的9个师,就是26个师了。我们要准备用这26个师和苏联人周旋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我们又可以有10个师的增援,到那时,我希望战线至少能够稳定在松花江以北,哈尔滨、大庆都不会丢失。诸位,你们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在这种气氛下,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提意见呢?在我看来,这个防御计划的兵力安排明显不足,仅靠26个师和100多辆坦克怎么可能与苏军周旋一个月?除非牡丹江、佳木斯、依兰、绥化和齐齐哈尔的守军都比密山守军更加顽强,尽可能的拖住苏军前进的步伐,这样才有一线希望。但实际情况是我们的大部分部队士气都很低落,训练水平也参差不齐,战局一旦不利就会陷入崩溃边缘;指望他们与苏军顽强的战斗到底,岂不是痴人说梦?
陈兴润环视着四周,发现没有人敢发出疑问,不禁露出了微笑;但他肯定看的出来,许多人对他的防御计划很怀疑。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用稍微温和一点的口吻说道:“当然,或许有人会怀疑,用26个师的兵力去阻挡苏军近80个师的重兵,这个差距是不是太悬殊了。但是,在这场战争中我们是防御的一方,苏军是进攻的一方,他们必须面对我方坚固的防御工事、复杂的森林地形,还要保护自己漫长的补给线。他们并不像我们一样熟悉这片土地,他们的坦克部队在山地战中存在严重的局限,密山的战斗就是证明。我并不期望每一支部队都能够像密山守军一样顽强,但他们只要能做到密山守军的一半顽强,我们的目标就可以达成了。另外,刚才我说的26个师仅仅是我军正规部队的数量,黑龙江、吉林还组织了许多民兵,据我所知,哈尔滨一座城市就组织了6个民兵师,是这样吧?不要集中使用这些民兵师,那是送死;应该把民兵师作为正规师的补充,如果正规师出现严重减员,就从民兵师中抽调兵员递补上去,让老兵帮助新兵得到锻炼。我坚信,民兵会在关键时刻起到关键作用。”
会议室里仍然是一片沉默,陈兴润的一番慷慨陈辞并没有完全说服大家,至少我并没有被说服。无论如何,26个师对于黑龙江防御作战来说都是太少了,至于民兵部队,我实在不敢指望他们什么,我非常清楚自己训练的民兵师是什么水平。但此时此刻,除了赞同陈兴润的意见,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王澍将军的“重点防御计划”需要39个师,而且这39个师必须密集的部署在齐齐哈尔大庆哈尔滨一线上,这的确不太符合战术规范,很容易遭到敌军坦克部队的分割合围,以及敌军优势炮火的大量杀伤。权衡利弊,在兵力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战略计划了。
“好了,我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应该执行了。第17集团军的9个师已经抵达松花江南岸,我还将在未来三天内从集团军群预备队里调拨8个师过来,所有17个师的增援部队应该在6月6日之前各就各位。”陈兴润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好象轻松了不少,“我几乎能够听到命运的秒针在滴答作响,我们现在必须立即行动起来,否则必将灭亡。说实话,当前的形势比我想象的要好的多,你们不要忘了,日本人在朝鲜还部署着50万重兵,可这50万大军自开战以来就没有动静,至今日本人仅仅是在海上和空中给我们制造麻烦。如果这50万日军越过中朝边境线,向吉林和辽东半岛推进,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时候就不会有什么黑龙江战线了,整个东北集团军群都会崩溃。诸位,想象一下吧,我们现在已经够幸运了。为了防备日军可能的入侵,我必须把14个师部署在中朝边境线上,我宁可这14个师永远不受到任何进攻,也不愿意让他们真的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