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福全打着灯笼引着我到后面去。进了一个小门，便是一条窄窄的小巷，又进了一个花瓶形状的门洞，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蓝黑的天幕下面，有不少高大的树影像巨人似的摇晃着身子。在灯笼的光晕下，我看清楚了碎石铺就的花园小径，池塘上的石板搭成的曲桥，一座亭子的局部，最后往上爬了二三十级台阶，到达一间屋前。推开古色古香的雕花木门，一种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鼻而至。福全点上了蜡烛。屋内的茶几、椅子和一张圆形的桌子，显得古老而凝重，它们呆在这里也许有上百年了，而那搁在一隅的新木床，像个粗暴的闯入者。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没有砖砌的墙壁，四周是一扇扇的门和柱子，门上的玻璃都贴上了纸――这是建在花园内的阁子吧。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这一夜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醒来，一缕淡淡的阳光已照到床前。开了门，发觉自己住在一座假山顶上，太阳还很低，整个园子里一片昏暗。园子有七八亩大小，池塘占了三分之一，余处遍植花草树木，间杂大小不一的太湖石。池塘中间有一座园形的亭子，亭内有石桌石凳。

我从山上下来，回望假山，依着高大的围墙堆成，怪石嶙峋，有几分狰狞。假山的另一侧，有个山洞的入口，钻进去，里面并不黑暗，洞顶上有一碗口大的缝隙透入光线。从山洞的另一出口出来，是一片树林，林中杂草丛生，颇显得荒凉，想必这园子已久无人居。

我在园子内转了几圈，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宋先生”，出了树林一看，是福全，叫我到那边吃早饭。

我问他可是本地人，他点头称是。

我又问他园子的来历，他说这园子总有百多年了，原先是一戚姓大户人家的私家花园。这姓戚的人家几代人都做过官，有在京城的，有在本省的，有钱有势，只是家中人丁不旺。到了最近上，竟无子嗣，只生了一个女儿。谁知这女儿体弱多病，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没了。再后来，这戚家的人渐渐老去，园子也就荒废了，被最后一任县太爷买来做私宅。革命之后，县太爷溜了，这里也就成了县政府的一部分。

吃完早饭，我和孙小姐一起步行到学校去。

孙小姐问：“昨儿可睡得好？”

我点点头，“那里很安静！”

“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我好奇地问她。

“听福全说，那个池塘里溺死过人的！”

“那又怎样？”

“你不怕女鬼去敲门？”她转头看了我一眼。

“怕什么？我会让她进来的跟我说说话，正好我一个人，挺无聊的嘛！”

“你有这么大胆子？”

“其实有多少人看到过鬼？鬼是不存在的，如果有，也只在我们心中。心中无鬼，眼中自然就看不见鬼了！”

“你倒是胸襟坦荡……其实我也是不信鬼神之说，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漂亮的女鬼把你的魂给摄去！”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面色微微一红，指着前面说：“学校到啦。”

孙小姐带着我到了赵校长的办公室，就自去班上忙了。

赵校长说：“宋先生能到学校里来，真是老朽莫大的荣幸！本想让你歇息几日才是，只是我们的一位老师生了病，两个班已欠下了好些功课。”

我说：“赵校长太寄予厚望了，也不知我能否胜任……”

“你不必过谦，一定能行！我带你先熟悉一下。”

赵校长带着我在校园内转了一圈，将我介绍给每一位教师，我尽量地记着他们的名字和面孔――幸亏不多，还不到十人――基本上都有了印象。学校有十二个班，每个班随着级别的递增，人数呈下降趋势。我要教两个班的国文，初二与初三，分别只有一十八人、和一十二人。

最后，赵校长把我带到一张办公桌前，桌上有国文教材和一些备课资料。他说：“你先看看教材，等会儿会给你一张上课时间表。”

我打开课本，扉页上写着“魏周”二字，想必是那位生病老师的的姓名。

下午一位瘦小的学生，名叫于成的学生喊我去上课。我跟着他来到初二班，赵校长正在教室里等着我。

赵校长说：“我向同学们介绍一位新的老师，他是宋章武宋先生，大家欢迎！”

教室内的十多个学生一齐鼓起掌来。赵校长接着说：“宋先生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你们都知道北京大学是我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宋先生能来此教书，实在是学校和各位同学的幸运！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学，听宋先生的话，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学生们拖拖拉拉地回答道。

赵校长对我说：“你先熟悉下情况，新课倒不必急着教。”

赵校长离开之后，我叫于成把最近教的课文读一遍。这篇课文是《捉鬼射狐》，选自《聊斋志异》。

待他读完后，我在黑板上写下“文学与想像”几个字。我说：“文学的魅力在于想像，没有想像就没有文学。聊斋的故事为什么吸引人，就在于蒲松龄将现实的生活奇异化，谁都知道，狐狸精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报告老师，”一个胖乎乎的男生站起来指着一名女生说，“胡瑛就是狐狸精！”

这下子教室里炸开了锅，同学们狂笑不已，还有人边笑边拍打着桌子。那名女生埋下头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正要让他们安静下来，坐在女生旁的男生拿起砚台向那胖子扔了过去，亏得胖子还算机灵，躲开了，但那磨好的墨溅得他满身满脸都是。

教室内突然静下来，学生们被这一幕惊呆了。我叫于成陪着胖子到学校后边的池塘边去洗洗。然后我对学生们说，希望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再发生，并且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很长，所以希望彼此能留下好的印象。

下课后，我把他们三人叫到办公室去。那胖子是傅镜心先生的孙子，颇为顽劣。扔砚台的男孩叫胡?，跟那名叫胡瑛的女孩是兄妹，两人都生得眉清目秀，特别是那女孩，清秀得令人心生爱怜。

放学后，孙小姐在校门口等我一起回去。我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她笑着说：“以后有你受的，这个班不好教，那位魏先生就是被学生气病了的。”

“还好，我只是替一阵子，魏先生来了，我还让给他教！”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是说，你会到哪里？”

“我还要呆一阵子的，等事情有点眉目了，我就回北京去。你在这里都教什么功课？”

“我啊，音乐、地理还有图画。”

“真是多才多艺，只可惜你学的专业了！”

“我也不会在这儿担搁多长时间的。只不过你去的是北京，而我要到的地方是南京。”孙小姐似乎有点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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