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皇帝自从那一晚之后,就习惯于临睡之前,在静园的书房让郑宇给他做头部按摩。郑宇倒也乐得每天晚上跟皇帝老子加深下感情,聊聊心得体会之类的。
“小宇,现在帝国内部各派力量的情况,你的心里也该有些计较。以你看来,后边应该如何摆布?我不是说眼前,是说将来……比如,要是以后你掌权的话。”
郑宇听出了皇帝的一丝疲倦,心中也有些黯然。虽然他心里对于皇帝依然还有戒惧,但不可否认,自从那一晚之后,皇帝在他的眼中越发地更像一位孤独而苍老的父亲。这让他对于皇帝的感情,越发地复杂,同时也不自禁地打开了些许心防。
郑宇沉默半晌,开口说道:“父亲,帝国局势,目前是处于一种复杂的平衡。如果某一方被彻底打倒,出现一个力量真空,很可能就会把一些潜藏的矛盾提前引爆,进而导致一些不好预测的结果。人都是有私心的,尤其是接触到政治,并且能够走到相当层次的人,名利心怕是更切一些,权位看得更重一些。在这个国战在即的当口,凡是涉及到他们权位根本的举措,都不得不要多加考虑。”
皇帝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可郑宇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隐藏的满意,心中一松。
“父亲,说起来,帝国政界,按新老派系划分,大约可分为旧北洋系统,镇**元老派,南洋从龙派,慈宁派,非慈宁新生代这几个派系,其中力量最强的就是镇**元老派和慈宁派,其他几派要么中立,在两大派间纵横捭阖,要么作为这两大派的附庸。总体来说,也可简单地看成老派人物和新派人物的对立。”
“此外,还可分为文官派和武将派,其中武将派不但包括了现役军官,也有大批的复原和从政的退伍军人,预备役军官,这些人的力量遍布各级政府,各级议会,还有基层的党部,农会,工会,商业协会,学校等等。帝国的军国民教育体制,使部队成为新派人才最好的培养基地,却也导致了军方在整个帝国潜在和现实的影响力都过于膨胀。不过,在军队内部,又同样存在国防军和海军的矛盾,国防军与禁卫军的矛盾,国防部和总参谋部的权力之争,老派将领和新生代将领的战术思想之争等等。”
“以儿子之见,所谓政治,其实就是制衡和妥协。以新老派之争而言,固然观念陈旧,作风腐化,但却位高权重,门生故旧极多,做事四平八稳,有利于牵制激进派系,避免帝国滑向激进的深渊。新派人物固然积极进取,但野心勃勃,为求事功难免四处招惹是非,对内动辄推行各种激进政策煽动民意,对外力主扩张一味强硬,如果放任他们大权独揽,恐怕帝国之忧不仅在萧墙之内,更在四方。”
郑宇此言一出,皇帝都忍不住脸色一变。
郑宇继续说道:“如放任老派人物独大,则帝国势必步清季后尘,死气沉沉腐朽堕落,最后再入治乱循环。如放任新派人物独大,则帝国恐怕动荡不安,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亡国无日。故而以儿子所见,老人可压而不可废,新人可用而不可专,用人当重才德,重实际,重职责与能力之匹配,而非专以派系为先。如此,则帝国官场风气得以一正,上下左右勾连串通之势可缓。”
皇帝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如你掌权,慈宁体系必以你为领导,如你重用这些人,正可如臂所使而无虑掣肘。因何要舍此事半功倍之态不取,而非要自寻麻烦?”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化,无论曾经是多么清廉自守的个人和团体,在不受制约的权力面前,也难以抵御心中的诱惑。”郑宇摇了摇头,“这个团体一旦结成,就会形成一种自我强化,到了那个时候,即使是所谓的最高领袖,恐怕也很难违逆整个集团的利益和意志来行事。”
“身为帝国最高权力者,用人办事自然要力求公允,比如父亲您不但重用镇**旧人,而且在南洋期间大胆选用原清朝体系下的官吏和读书人,后来又接纳了北洋体系,又大力提拔年轻新人,兼容并包,就是楷模。身为皇帝,一旦被认为用人只论远近亲疏,很多英睿人物见上升无门,恐怕就要生出别样心思。纵观历史,所谓**,往往是由一批不得志的社会精英发起。给有才能的人物一条相对公允的上升路径,才是消除隐患,稳固体制,保持政权活力的根本法门。”
皇帝沉默半晌,又开口问道:“那文官和军人,陆军与海军,国防军与禁卫军这些矛盾,又当如何处置?”
“这些矛盾,却是天然,无法化解,也无需化解。”郑宇一笑,“要是文官和军人亲如一家,恐怕咱们倒要睡不着觉了。好在现在军政两界虽有矛盾,有国防部这个军人主管的内阁部门夹在中间缓冲,又有复兴党这个共同的纽带,有父亲您这尊如来佛祖镇着,加上京畿的皇家近卫军,倒也出不了大乱子。”
“儿子最担心的,还是军人干政。”郑宇顿了顿,表情也渐渐严肃了起来,“目前军人不但明处实力极大,潜藏的势力更是惊人,军国民教育之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又对军队极有好感,父亲在位的时候,依靠您的威望和禁卫军的武力,自然无惧。要是后边……只怕这军人一旦生出别样心思,国家可就真的有些危险。即便是禁卫军一贯忠于父亲,但如果换了个威望不足的,到底还能有多少忠心却又如何说得清楚。毕竟,他们也是军人的一员,如果新体制把军队提高到国家最重要的位置上,让整个社会都围绕军队打转,恐怕他们心里还是支持的。”
皇帝只是沉默,郑宇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咬了咬牙,一股脑地说了下去:“以儿子所见,目前禁卫军倒还守些军人本分,国防军那边已经开始公然提出了对外政策,这恐怕不是个好兆头……这种激进的提法,是很能获得民众的支持和仰慕的,说到底,谁不希望打得大鼻子望风而逃,占更多的地盘,抢更多的东西,出去被奉为天朝上国?没尝到战争的可怕滋味,群众是很容易就把希望寄托在对外扩张上。”
“以儿子看,这些问题里,虽然眼前是新派和老派的斗争更紧迫,更激烈也更棘手。但从中长期来看,真正可能动摇国本,危害到帝国的,恐怕还是军人干政。”郑宇沉声说道,“虽然儿子也算军人,却绝不希望看到军队的力量来主导国家政治。这些人信仰暴力,习惯用简单粗暴的手段来解决问题,是天生藐视法治,鄙视制衡,迷信**消灭的暴力集团。如果他们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就会食髓知味,国家政治权力的正常传承就会让位于频繁的军事政变乃至内战,到那个时候,就真是国无宁日了。”
郑宇说着,手中却是一刻不停。皇帝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感受着头部穴位上人手的温度,默默无语。
郑宇有些忐忑,但心里却并没有什么悔意。这番话,确实是出于肺腑,也是一腔公心,没有半分见不得人的。
“那以你之见,应该如何解决军人干政的问题?”皇帝缓缓问道。
郑宇一怔。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情,但这个题目实在太大。说句实在话,即使在二十一世纪,很多国家还在动不动地闹着军事政变。而记忆中的中国,从辛亥**开始,掌握实权的政治力量,几乎就全部是以军事力量起家,导致的结果,就是整个二十世纪上半夜的战乱频繁,国家在贫穷,分裂和动荡的深渊中越陷越深。
怎么解决军人干政?
郑宇思前想后,也没个头绪。
军队国家化,加强教育,这些早就在做了。军政军令分开,虽然因为两个特殊人物的存在而有些不近不实,但现在也没什么办法处理。
放任自流?
摩拳擦掌的军官们,再打赢了这场国战,他们会满足于宝剑入匣,马放南山的局面吗?会满足于被政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这些自命为帝国实际缔造者和守护者,隐隐以国家兴衰存亡之责自许的铁血军人,当他们拔剑四顾心茫然,欲再觅新敌一展拳脚,却又为政府阻挠的时候,又会作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皇帝沉默半晌,见郑宇始终不说话,似乎也知道他有些为难。
“你要记住,军队,只能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剑。剑,是不能有自己的思想的。”皇帝冷冷地说道,“如果它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就要下手铲除,绝对不能犹豫。这是国家最强有力的暴力机构,也是最危险的力量。在军队的问题上,任何的犹豫都可能导致政权的更迭,带来无尽的死亡与毁灭。”
郑宇忍不住问道:“父亲,既然如此,那……”
“国防军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皇帝摆了摆手,“你的顾虑很对,之前我也确实有些过于放纵。但毕竟国战在即,部队的士气可鼓不可泄……这样吧,过两天是帝国陆军大学的毕业典礼,今年这批毕业生是要上前线磨练的,所以提前给他们安排毕业。你去讲讲话,传递点信息出去,敲打敲打那帮脑子发热的家伙。等打完这一仗,国防军,确实要好好整顿一下。”
郑宇明白,皇帝有此信心,应该也是在国防军另有秘密的情报渠道,自信能够掌握住对方的动向。否则,就凭今天皇帝说的几句话,他早就该动手清洗了。皇帝没有这么做,一方面是基于对这支国防劲旅的珍视,一方面也是基于对自己掌控力的自信。在皇帝看来,军人的任何反叛,在自己面前,恐怕都只有旗倒兵散一个下场。
他现在只能相信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