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何为华夏
面对这一股甚嚣尘上的逆流,郑宇只是静静地观察着,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国家的各项急务,做着一系列的战略安排。而北竹等文化喉舌,也只是冷眼观察,sī下里却在聚拢联络各派力量。
眼看着局势已经开始超出正常的学术讨论的范畴,郑宇终于联络内阁。
很快,内阁颁发条令,“严厉禁止各种歧视外乡人,外国人之行为,严惩一切违法行为”。对一些sāoluàn严重的地方,政fǔ直接调动了警察乃至警备部队平息事端,并依法逮捕煽动暴*的责任人并提出公诉。对放任乃至煽动事变的地方官,地方财政院人员,一律依法革退乃至起诉。
不过,那些冲锋陷阵摇旗呐喊的复古兴汉派文人,却是没有遭到什么变故。
一番喧嚣过后,社会秩序刚刚lù出的一点húnluàn苗头又更加迅速地消失无踪。一些刚刚蠢蠢yù动,却还没来得及发力的势力眼看着形势似乎有些不对,又忙不迭地缩了回去。
《华夏时报》,全文刊登了“北竹”的大作。
这篇文章名为《何为华夏》的文章,开宗明义:“华夏就是中国之民,只要中国之民在,华夏就在。华夏从未灭亡,也不会灭亡,因为无论它曾经经受多少苦难,多少扭曲,华夏民族都不会绝灭。”
北竹提出,“华夏的根基,在于华夏之民,也在于华夏之文化。而华夏文化并非简单的儒家,更非理学。华夏文化不是区区几个所谓圣人制定的不可逾越的规矩,不是几本圣贤书圈定的范围。华夏文化是全体华夏先民和今世之民共同的智慧结晶,他不仅仅是少数圣贤mén徒的专利,他属于全体国民。”
“华夏文化自古以来就一直在不断发展变化,而并非单纯地效法古人……汉代之经学,尽管号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际上却是外儒内法,并兼取黄老。以儒学订纲常宗法,以律法约束官民,以黄老之宽仁蓄养民力。而后之宋学,更以佛入道,兼取坐禅,明理等佛家思想,崇尚向心内求索,进而发展为理学,逐渐陷入空谈务虚。”
“华夏文化,除儒学延续之外,还包括了先秦诸子之学,包括了历代经世致用之学,包括了各行各业的传承,包括了劳动人民在生活之中大量的创造和经验积累,而且也包括了先帝郑鹰扬弃传统融汇东西开创的‘新学’所谓理学即是华夏文化,儒家就是华夏文化,某几个‘圣人’之言便是华夏文化,某个‘圣学’就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实在是大谬不然。”
“华夏文化,与世界上其他文化源流一样,其产生和发展都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并非天降一圣人,写下一篇神作,而后世之人只要不断地去‘加深领会’。它一样有时代的局限,只适用于一定时期,一定背景,一定区域,而绝非推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更不是绝对优于其他文化的神物。”
“是古非今,mí信圣人,敬天法祖,这种种弊病,已经让中华文化自理学之后一步步走向衰落。几百年来,以中国如此庞大的人口,没有贡献一个思想家,也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成就,国是日非,可见所谓优越的文化,实在是有大问题,早已落后于时代了。”
北竹笔锋一转,又旗帜鲜明地提出,“所谓传统文化,绝非三纲五常,尊卑上下,家国天下,绝非什么修齐治平,更非理学宗法。传统文化的价值,在于其目的而非手段,在于其jīng神而非外在。”
“以笔者看来,华夏文化真正需要继承的,乃是其目的本身:以人为本。乃是其jīng神内核,即中庸和仁恕,而不是为了实现目标而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为某些人提倡的一些手段,并非在历史过程中被一次次扭曲阉割之后面目全非的宗法礼教。”
“孔子提出‘克己复礼’,目的是要通过‘定名分’,‘各安其位’来‘致太平’,但最根本的目的是要让人— 那个时代的人的含义只包括士人,而不包括奴隶和刚刚摆脱奴隶身份的底层民众(也就是那个时代的“民”)— 能够享有安定富足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的思想内核有其伟大之处:以人为本,只是他眼中的人只限于士人阶层罢了……”
“……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作为一个旧贵族的后代,孔子很自然地提出‘复周礼’,通过由自己身边的家族关系开始,定名分,明尊卑,一步步推广到国家,以这样一套等级秩序和人治体制来消除纷争,通过教化来弘扬人本xìng的善,在统治阶层内部实现“推爱”,以肯定各自家族sī爱优先来结合礼法尊卑,消除统治阶层内部的权力斗争,在此基础上约束统治阶层有节制地对底层民众进行索取。在孔子看来,这就是实现社会安定和谐的最佳手段。但我们需要明确一点:这些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儒学的目的乃是以人为本,而孟子民贵君轻的提法更体现出了主权在民的思想萌芽……”
“世易时移,千年以降,儒学历经变革,一步步被改造为更加适应**宗法社会的意识形态,也一步步加深了对国民人xìng的扭曲和对思想的束缚……汉朝已经从‘百家争鸣’发展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下定于一尊’,魏晋的开放和学术自由到了隋唐发展为科举,政fǔ开始通过官定考试选拔来严格控制意识形态,而到了宋元之jiāo,洛学进一步抛弃了唐朝的功利主义学术,完全走入空谈道德的窠臼,由周敦颐到程颐到朱熹,一步步陷入过分强调‘义理’的极端主义。南宋陈亮和朱熹的‘义利之辩’就是典型的例子:宣传社会进步,提倡务实和经世的陈亮最终‘忧患困折,jīng泽内耗,形体外高’,郁郁而终,满口空谈道德仁义,对一切社会进步完全否定,并空想出一个至高完美的‘三代之治’,认为后代帝王即使是唐太宗等都因为有‘道德缺陷’而根本不值得肯定的朱熹却在之后被历代统治者推崇,成为了‘圣人’,其学术成为‘显学’,其后的心学也好,实学也好,最后也都无法摆脱理学的窠臼,沦入空谈或徒劳的‘考据’,社会思想越发僵化保守,社会日复一日地**僵化下去……在这个过程中,手段逐渐取代了目的,到了理学,宗法礼教已经成为目的本身,至于以人为本,如何实现中庸仁恕的jīng神,已经没有几个人真正去思考了……”
“宗法文化本身是一种等级压迫的文化,可以适用于中古之méng昧时代,却不可行于人xìng解放之时代……今时今日,如果重拾这一套宗法文化,继续打造一个尊卑上下分明的等级社会,纲常lun理治国,继续提倡‘爱有差等’,以宗族文化治国,无视人xìng解放和平等自由的时代大cháo,就必然背离中华传统文化真正的内核:以人为本,则国家也必然重蹈覆辙,再陷治luàn循环……我华夏自先帝开基至今,国势蒸蒸日上,靠的便是坚持以人为本,贯彻了中庸和仁恕的jīng神,以开放,理xìng和客观的jīng神对待一切民族的先进文明成果,以博爱,平等,自由之理念,行中庸仁恕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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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北竹笔锋却又是一转:“回顾历史,我中华传统文化,虽一步步把儒家提倡的‘推爱’和‘sī爱’推崇为主流,但先秦百家之学中却并非没有博爱的火huā。墨翟主张‘兼爱’,提倡‘兼以易别’,反对儒家强调的‘爱有差等’。墨家提出了‘兼相爱,jiāo相利”,已经触及到了以公平的利益分配实现博爱平等的思想领域……盖因墨翟本人出身平民,故而其思想更多主张平等博爱,而今日之社会,正需要此等平民思想之宝贵养分。”
“墨子曰:’……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而违反兼爱互利原则的恶果是‘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 这表明,墨子认识到爱有现实xìng的一面,反对空谈道德,主张把把爱建立在互利的基础上。也就是说,爱必言利,以爱启利,以利寓爱,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兼相爱’并不否定自爱,而是把自爱与相爱结合起来,但反对儒家提倡的‘爱以差等’,反对把亲疏远近作为差别之爱的基础。‘jiāo相利’也不是鄙视自利,而是力求使自利与互利两不偏废,反对以sī爱为基础强调sī利。”
“在墨家的理论中,义利是彼此相辅相成的关系,而自爱和兼爱也是一体的关系。墨子反对阉割人xìng,反对人xìng本善,而是相信道德需要以利益关系的调整为基础,兼爱和互利而非礼教秩序才是社会和谐的根基。‘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在这种爱意融融的相互义务xìng关系中,在这种建立在平等互利基础上的社会资源分配体制之下,天下才能实现和谐与富足,也就可以实现不同成员间的博爱。是故,兼爱互利是为治之道,‘今天下之士君子,忠实yù天下之富,而恶其贫;yù天下之治,而恶其luàn,当兼相爱、jiāo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务为也’。墨子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攻等主张均以兼爱为出发点。可见我先秦时代,平等博爱思想早已提出,无奈当时统治阶层纷纷采取法家的愚民思想,汉武又以儒道法合流为经学,‘定天下于一尊’,愚民宗法**文化从此大兴,sī爱泛滥,而墨家平等博爱之jīng神渐渐埋没矣……”
“西方思想启méng之人生而平等,人生而自由,社会契约理论,早在chūn秋时期,即已被墨家提出。墨翟在《墨子?法仪》中提出,‘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在墨家理论中,人生而平等,并受权利于天,乃是天赋人权。而墨家的‘兼爱’思想也正建立在这种天赋人权,生而平等的基础上。《墨子?经说上》指出:’仁,爱己者,非为用己也,非若爱马。’在这里,墨家提出人本身就是目的,而非手段,正所谓以人为本,中庸仁恕。”
“《墨子?尚同下》提出,‘古者,天之始生民,未有正长也,百姓为人。’,也就是在人类社会早期,是不存在统治者的,百姓都是平等的自由人。而在《尚同上》中墨子又指出,由于无政fǔ状态导致‘天下之luàn’,人们‘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立诸侯国君……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可见墨子在平等,博爱,自由的理论基础上,公开提出了人类政权组织原本基于民主推选,基于社会公共契约的理论。”
“……墨家重视科学实践,并提出辩证地看待一切事物,其义利相辅相成的观念也体现出了这种辩证客观的jīng神,这正是中庸思想的伟大体现……而墨家坚持以利国利民为一切思想文化正确与否的根本标准,所谓‘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主张天下为公,正是仁恕jīng神的体现。而墨家之中庸仁恕,核心便是以人为本……”
“由此可见,儒学也好,墨学也好,虽然手段有不同,但内涵其实有其共xìng:以人为本,中庸仁恕……我华夏文化实乃以人为本之文化,无奈却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随着大一统皇朝的确立,由于家天下统治阶层的利益导向最终走向了逆向淘汰,人文思想被扼杀和埋没,思想文化逐渐走向扼杀和扭曲人xìng,愚昧人文的方向,方有近代历史一次又一次不忍卒读的惨剧,使宝珠méng尘,此堪为今世之诫……”
“中华传统文化的以人为本也好,中庸仁恕也好,这些jīng神内核,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之下,实在需要以不同的手段加以实现。当今社会民智大开,各国争逐,稍稍行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俄国已经是眼前的例子……历史大cháo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人,由无独立人格之奴才,发展为独立进取自尊自信的公民,乃是历史cháo流,也是人xìng必然。如此cháo流,要违逆之,便是对国家和民族的犯罪,也是对华夏先祖的背叛。今时今日,理学提倡的等级尊卑,爱以差等,束缚人xìng等手段,实在已经是阻碍社会进步的毒瘤,而墨家提倡的天赋人权,社会契约,民主法治,平等博爱自由理念,正需我华夏国民详加揣摩……”
“以人为本,中庸仁恕,于当今时代,当以合适之手段体现。我华夏新学,贯彻以人为本之人本jīng神,以中庸仁恕为信条,以法治维护社会公正与秩序,以科学推动社会进步,一切务实而不务虚,以实践检验真理,而非以圣人之言为真理来检验实践。有了这个根基,才有了帝国民智大开,我华夏各项事业蒸蒸日上,文治武功为一时之盛。”
“我华夏新学,今日之中庸并非因循苟且,并非无原则的‘持中’,而是客观,理xìng,不偏执,不顽固。我华夏新学一向认为,中庸即理xìng,中庸即科学,中庸即客观;所谓仁恕,也再非旧王朝的假仁假义,外残内忍,再非对内寡恩对外慷慨以昭显‘天朝威仪’。我华夏新政,对内推广教育,发展经济,建立公平之社会保障,建平等之法制和民主政治以保障国民权益,使国民分享国家成长之实惠。对国家民族之敌,我华夏新政以铁血对横暴,此对敌之铁血,即是对国家民族之仁恕也。”
“由此可见,仁恕即民主法治,即博爱平等……中庸仁恕,就是科学与民主法治……作为社会发展的手段,非西方所独有,而是一切社会进步的基础。没有科学,则一切都不过是空谈,无非是翻炒圣人之言,说得天huā烂坠,实则毫无用处。没有民主法治,则整个社会还是要依靠宗法lun理那一套去治理,人人膜拜权力,崇拜权威,毫无思想自由,无人格尊严,既无自尊也无自信,这等愚弱之民又如何与列强虎狼之民同场较技?”
“我华夏新学,乃是华夏文化jīng髓于新时代之传承体现,乃是融汇中外文明jīng华凝铸而成,并经受了国家发展考验,并不断进步的学说……我华夏新学,既不是古非今,也不是今非古,一切从实际出发,对一切权威不mí信,不盲从。我华夏新学,不以具体而微的圣人之言钳制思想,而以明达之理论启发民智,促使其主动思考,辨别吸收,创新进取。我华夏新学,对一切文明的成果,从不以出处而论优劣,而以其效力为准,批判扬弃,去劣存优。我华夏新学,从不敬天法祖,不以官威而决定资源分配。我华夏新学,不定一尊于己,不以强权而毁弃其他学术。”
“我华夏之政,并不盲从西方,更不附会前代,不崇古,不崇洋,而求实。我帝国有开明君上,有国会握立法和预算之权,有司法独立,有地方参政院行地方立法,监督,编制和财政之权,有国民选举,有舆论监督,有多党,有宪法,又有国民之监督。于战时,我华夏有大本营统辖军政要务,凝聚国力以御外侮;于和平,我国会,内阁,君上各有职司,万事决于公论,而不行上支下派之**盲从之法。如此,贤明君上得指导仲裁国家要务,国会得秉持民意决断国政,内阁对国会负责,以才是举。简要而言之:万事决于公议,有司各有其职并互相监督互相制衡,一切依法而行。”
“我华夏新学承先启后,融汇东西,卓然成家。此新学即为新华夏之学,乃去伪存真,优胜劣汰,而且不断发展完善不断进步的学问。故而新学非西学,也非几千年前的老古董,更不是新时代的圣人之言。他是有活力的,不断发展进步的学问,是以科学和法治为内涵的学问。”
“华夏有了华夏新学,也就真正成为了新华夏,而非被宗法礼教牢牢捆缚,沉沦于治luàn循环之中的旧华夏。华夏之民有了华夏新学,便可以从奴才变为人才,从愚民变成自由之民,从屈从权力的草民变成参与政治的公民。”
“故而新学兴则华夏兴,新学衰则华夏衰。与其死抱着文化糟粕给历史涂脂抹粉,还不如睁开眼睛看看历史,正视现实,多想一想如何丰富我华夏之新学,如何奠定我华夏的千年之基。”
此文一出,洛阳纸贵。
一直气势汹汹的“复古兴汉”派,原本看着各地风cháo涌动自然是暗自兴奋,可之前政fǔ出手平息sāoluàn,却让一些敏锐之人如同冷水泼头。紧接着这篇大作出台,更让一些知道北竹内情之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人自然清楚,这看似是北竹出于一贯立场,站在“国民”,“民权”,“法治”的角度说话,但实际上很可能代表的是皇帝本人
这些人一时也失了声。
原本都想着这政fǔ的暧昧态度,尤其是中华宫方面始终默不作声,就算不是放纵,也应该是暗中有些盘算。只要卖力一些,到时候皇帝取消国会修订宪法大权在握,他们这些人成为文化巨擎,并进而入朝主政,自然就可一展平生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
可现在看来,这皇帝很可能早已一屁股坐在新学一边,也是提倡“科学”,“法治”,“民权”
不少人都犯了糊涂,死活想不明白这位皇帝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yào
至于墨翟……很多人都赶忙开始翻nòng故纸堆,寻找《墨子》的只言片语:这位“先秦巨巨”虽然久闻大名,但其学问实在是埋没太久,少有人问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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