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军第十三混成旅一团三营的二等兵牛大根端着步枪在回龙寺门外回来踱步,挂在门框上的一盏马灯“嘶嘶”地发出惨白的光芒,将方圆二十来步的地方映得白晃晃的直刺眼。
为了应付护**的进攻,牛大根和弟兄们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没合眼了,眼看着护**撤退了,本以为可以睡个囫囵觉,却又尾追着护**的后卫部队跑了一天的山路,那滋味儿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累!此时,长官和其他弟兄都沉沉睡着了,可怜的牛大根却要和下士黑虎子站岗放哨……慢!暗哨黑虎子呢?***,他都趴在那丛不知名的小树下扯着轻鼾了!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下士呢?唉……俺可不能睡,万一长官来查哨,还得事先叫醒黑虎子呢!俺要是睡着了,那,这个月的三块大洋军饷肯定泡汤不说,指不定还会被连长吊在不知哪棵树上用皮带一顿狠抽呐!
不能睡!不能合眼!绝对不能!
来回走动脚步是沉重的,可眼皮子似乎比脚步更沉重。眨巴一下,再眨巴一下,唉……真不想睁眼呐!眼花花的,那马灯放射出的白光变得模糊起来,整个视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眯着眼睛,闭着眼睛,牛大根凭着直觉又来回走了几个圈,鼻孔里发出轻微的“呼呼”声。他猛然惊醒,睁眼一看,一个人、一个敌人、一个头戴红边帽的敌人咧嘴笑着,用刺刀顶住自己的胸膛!哎哟妈呀!本能地,牛大根立即放下手里的步枪,乖乖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瞟了一眼下士黑虎子趴着的那丛小树,却见又一个敌人拿着大号手枪,一边走向自己,一边将黑虎子的枪挎在肩膀上。
完啦!这回完啦!这回全完蛋啦!嘿嘿,连长总不会再把俺吊大树上用皮带抽了吧?
石铿又捡起牛大根丢在地上的步枪,伸手摘下马灯,发出三上三下的信号。
一个个黑影从黑暗中现身,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快速通过寺门,无声地分成三股将大殿、厢房、后堂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分出一股,以连长简福生打头,轻轻地推开大殿的木门,伸头朝里面看了看后,手一招,弟兄们鱼贯而入,“不许动!动就捅死你!”“缴枪不杀!优待俘虏!”“放下武器!不杀俘虏!”各种各样的喝斥声响作一片。
石铿把缴获的两条步枪交叉背着,抬起手腕看表,从部队进入寺门开始到各个殿堂门口涌出高举双手的俘虏,用时不过七分钟。
董鸿铨提着手枪小跑过来,像模像样的立正报告:“支队长,全搜遍了,俘虏敌中校营长以下足足两个连217人,噢,加上前后门的四个,应该是221人。缴获步枪、手枪200多支,重机枪一挺。”
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战果统计出来,看来董鸿铨轻松得很呐!事实也是如此,不放一枪、不伤一人就俘虏敌军大半个营的战斗,战果汇总这种事情只用从敌军指挥官嘴里掏出来便是准确的。
“噢……”石铿平静地回应了一句,转身走出寺门。
董鸿铨愣住了,这拜把子弟弟是怎么啦?在这么大一个胜仗面前竟然无动于衷?!要不是他坚持不开枪、尽量少杀人,说不得这个佛门清净地就是血流成河了!哎……他是怎么想的?难道不为他那死在小垭口的82个弟兄报仇了吗?
“石铿!”
石铿站住脚,看看左近无人,乃回头直视董鸿铨,未开口就是一声叹息,说:“大哥,说老实话吧,从我在江左河堤的第一战开始,我根本没把什么胜仗、大胜仗放在眼里过。都是中国人,都是中**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自相残杀,这是当权者的罪孽,是袁世凯对我们这个国家和四万万同胞犯下的滔天大罪!朱家岩那一战把我打醒了,你看看他们!”手指被高举双手在大殿前的空地上集合的俘虏们,石铿颤声说道:“他们跟我们一样面黄肌瘦,跟我们一样穿着中**队的军服,跟我们一样是炎黄子孙!身为军人,他们被俘虏了,可悲!可当你站在某一个地方看到那些牛高马大、趾高气扬的洋人们时,再回头看看这些国人同胞,你会突然发现,咱们这些胜仗真的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耻!”
董鸿铨瞠目结舌,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在一场胜仗之后听到这样一番话。
“中国的历史从被洋人们翻开那一天起,在洋人眼里,中国人无论在肤色、在智能、在体质、在精神方面都是劣等人,只配做他们的奴隶!这么多年了……唉!我倒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带着弟兄打这么一场仗,里面的俘虏不是自己的同胞,而是洋人!那时候不用你说,我会高兴得忘乎所以,我会抱着我的弟兄们放声大笑个三天三夜!大哥,从今天起,我们的每一仗都尽量少杀人、多俘虏吧!说不定有一天,他们中间的一些人还会与我们并肩战斗在国战战场上呢!”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嘴里念叨着,董鸿铨转身走到大殿门口,登上台阶立定,大声下令:“全体都有了!所有俘虏也听着!放下武器,听从命令者,我军一律优待!绝不准任意打骂侮辱!听我口令,俘虏军官出列!向前三步走!”
十几名军官在犹豫片刻后,还是战战兢兢的走出俘虏群,在台阶下战成一排。
董鸿铨走下台阶,一一问清那些人的军衔军职后,说:“各位中华民国的军官们,只要你承认现在的中国还是中华民国,那你们的指挥权就还在。”他停顿了一下,见俘虏军官们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点头了,又道:“现在,作为你们的指挥官,我命令你们带着你们的弟兄,一个不少的带着,跟我们走!”
石铿满意地看到,俘虏军官们各自集合起自己的部队,从护**手中领取卸掉枪栓、没有子弹的步枪,或者扛着重机枪,乖乖地跟着战胜者开向南方……
护**全线撤退到叙蓬溪——白节滩一线后,蔡锷调整了部署,令何海清支队和刘存厚部为左翼,向西边的江安县进军,相机增援频频告急的叙州战场;令朱德等三个支队为中路,防御泸永大道;令罗佩金率第一支队和熊克武的四川护国讨袁军张煦支队为右翼,在白节滩构筑阵地,防御牛背石方向的北洋第七师;令独立支队驻营盘山下的紫金坪展开整编,并作为中路和右翼的预备队。
3月8日,当杨怀仪、李人杰带着边行军、边整编的“独立连”经白节滩阵地侧后开向紫金坪时,立即引起了一阵骚动。
在四川连续作战一月之久的第一支队官兵,从支队长金汉鼎到普通士兵都是衣衫褴褛、装备不整了。张煦支队稍微好一些,可官兵们手中的武器制式杂驳,军服也是一样,有川军老五师的黄色旧军服,有团防的黑棉袄,有老百姓穿的短褂子、长衫子……
可是,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开过去的友军部队却是一色的汉阳造、一色的崭新棉军装、一色的亮白底黑面布鞋……最惹人羡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独立支队的每个官兵背上都有一个用草绿色毛毯打成的背包!毛毯啊!那是北洋军中的老牌精锐部队才有资格配发的军用毛毯呢!再仔细看看,那背包后面还塞着一双崭新的布鞋呐!这、这、这……这支部队要不是人人胸口上飘扬着一根红布条,简直就是北洋第三师了嘛!
两相一对比,羡慕之情很快就变成嫉妒之意,又经两片嘴皮子化作不满之辞在右翼和中路的各部队中流传。这么一来,杨、李二人刚把部队带到紫金坪,总司令部的传令兵就找上门来。
叙蓬溪,永宁河东岸的大洲驿,护国第一军司令部。
蔡锷放下手中由第十三混成旅一团三营营长高占标书写的供状,向尚在喋喋不休的罗佩金摆摆手,罗佩金会意,挪了一个马扎到蔡锷近旁坐下。
“熔轩,你的想法要不得。让独立支队将多余的物资上缴,这种做法无可厚非,可是要独立支队交出所有的武器装备,再在全军来个平衡、统一,那绝对不行!独立支队的官兵大部分刚刚投奔护**,能够拥有如此精良的装备,对他们来说是莫大鼓舞和对咱们护国第一军的坚强信心!再说了,这些装备都是石铿的独立连大胆出击,伏击张敬尧的辎重部队得来的,理当优先配发给独立支队!”
罗佩金也被下面的人吵吵的没办法,这才来找病情愈发严重的蔡锷请令的,他说:“松公,各支队的弟兄们都说,老子在正面跟敌人硬扛,每天血战两、三场,如今落得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们倒好,硬仗没打一个,反倒……比这难听的还有,说总司令要,要……”
蔡锷眉头一皱,隐约猜到一些什么,又不太确定,乃嘶哑着嗓门轻声而坚决地道:“说。”
罗佩金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有人说,说独立支队是您的亲信部队。”
“呵呵……咳咳!”蔡锷失笑了,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说;“你命令参谋处立即整理各部队前阶段战果汇总,整理出来以后由你主持召开一个营级以上军官会议,告诉他们,哪支部队能够打出独立支队的战果,就与独立支队同等待遇,成为我蔡锷的亲信部队!”
“这,这不好吧?”罗佩金手指西南方,说:“这亲信部队四个字传到昆明那边……”
“会议纪要,你派专人送到昆明面呈唐都督亲阅。”蔡锷轻飘飘一句话,就将问题又推给企图制造问题的罗佩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