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溪从笔架山汩汩而下,顺着山势蜿蜒折转,在南边山脚下的韩家嘴绕了半个圈子,继续向南流入赤水河。韩家嘴是一个依山傍水、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在村子东面,一条土路经过一座简陋的小木桥通向合江县城。
初春时节,清晨的韩家嘴村宁静、安详,袅袅炊烟在一座座茅舍的屋顶上缭绕,渐渐地融入到山间的雾气之中,令人无法分出哪是炊烟,哪是山岚?
“二娃子!你给老娘站住!”
“妈!我打完仗就回来!”背着步枪,怀抱老母鸡,二娃子撒开脚丫子跑得飞快,生怕就被老娘追上揪耳朵。
一位年约五十,腰间还系着围裙的妇人手里挥舞着笤帚,一边狂追儿子,一边嘶声叫喊:“没良心的二娃子!你要敢去打仗!老娘我就死给你看!”
习惯早起的邻居们纷纷出门,其中还有几个女的仗义出脚,紧跟着那妇人去追二娃子。男人们则怀着复杂的心思抱着胳膊看热闹,不过,他们多数是希望二娃子跑得更快一些的!男子汉大丈夫嘛,在受了北洋军那种窝囊气后,哪能还窝在婆娘和老娘怀里呢?!听说啊,城里的警察、团丁们早就说好了的,只等那些阵亡护**们的后事一了就去纳溪投军!
死亡,吓不住无路可走的人!更吓不住那些满腔怒火的人!
妇人哪里追得上年轻的二娃子呢?她刚追上小桥,眼见儿子已经拐过山坳没影儿了,顿时萎顿在地,拍打着木板桥面呼天抢地开来:“他老汉儿啊……你看看你的二娃子啊……他丢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可怎么活啊……呜呜呜……都是你死的太早……二娃子要是继续念书不去当团丁……哪能去当兵打仗呐……天老爷啊……要是我儿子有个三……呸!呸!呸!求求天老爷,保佑我家二娃子啊!”
几个婆娘见状,知道那妇人没啥事儿了,更不会去寻短见,乃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地各自回家做饭、哄男人、诓娃儿。
小垭口山道旁垒起一座高高的新坟,坟前竖着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一行不知出于哪个半吊子秀才之手的大字——护**八十一壮士之墓。墓碑前站了一百多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个个身上都挎着长枪,在杵着木棍子的田幺爸的吆喝声中,向着墓碑深深地鞠躬。
“幺爸!幺爸!我来了!我来了!”二娃子的叫喊声让庄严肃穆的气氛顿时变了味,田幺爸气得举起木棍子要打,却见急忙缩头的二娃子手里果真抱着他家那只下蛋的老母鸡,这心肠一下就软下来,棍子怎么也落不下去了。不过,破坏气氛之罪还是要责的:“***二娃子,你咋呼个啥子?过来,给这些大哥们鞠个躬,今后,还指望他们的英灵保佑咱们不挨枪子儿呢!”
这里的男人们都清楚,这些护**个个堪称勇士!一百多号人的队伍遭遇一个团北洋军的伏击,成功突围不说,竟然还打死打伤了两百多北洋军!这一点,看从小垭口撤到合江县城的那些北洋军的狼狈样子就知道!
众目睽睽之下,二娃子向着墓碑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走哇!跟着二娃子找护**的石连长、陆排长去!”
“走哇!”
乱哄哄的,一百多号人带着对护**勇士的崇敬和对北洋军的憎恶,说笑着大步走向西面一百多里外的纳溪。
弥陀寺南面大约三十里的和尚山、铜冠山之间的小道上,石铿肩扛麦德森轻机枪站在路边,不住地催促着快速经过的弟兄们:“快点!再快点!弟兄们加把劲!后面的跟上!”
之所以催命一般地赶着弟兄们快走,石铿是带了两个心思。一,他要争取尽快赶到长江边,择机伏击第十三混成旅的运兵船队,打乱北洋军的运兵计划;二,昨日在总司令部献上那些报告之后,蔡锷总司令、罗佩金参谋长和蒋高参的话语间都有把某“鬼才”留在总司令部,以便随时咨问的意向,如此……他不快跑还能干啥?难道要傻乎乎的等着司令部派人来追吗?!
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肩膀上扛着少尉硬牌牌的曾四从前面折回,向石铿报告:“支队长,只要出了这个山口,前面就没有北洋军了,咱们这一夜的摸黑赶路还真值!”
石铿手搭凉棚看了看两侧山头,警通排弟兄们的身影隐约可见。
“让弟兄们撤下来,命令尖兵班突前最少一里,观察前进!”
“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曾四快步赶超队伍。作为警通排长,他和他的弟兄们在行军时最为辛苦,跑前跑后的传令不说,还经常被支队长派去执行警戒任务。不过辛苦是值得的,全支队仅有的十五把自来得手枪就有14把配给了警通排,连级以上军官中也只有支队长才挎了一把!就凭这个,曾四和弟兄们就情愿多吃苦、多受累!再说了,没看见支队长还扛着重达二十斤的轻机枪,与所有弟兄一样走路行军吗?
蓝田坝码头边停了十多条大木船,岸上,一队队北洋军第十三混成旅的官兵正在列队、整理装备,准备登船。河堤上,李炳之迎着江风而立,看似在俯视码头上的一切,内心里却是思潮起伏。
1913年,从陆军大学第一期毕业的李炳之还是参谋本部的小小科员,却因陈宦的赏识而一并去内蒙各部游说,稳定了骚动不已的内蒙各部,维护了国家的统一。1915年,升任第十三混成旅旅长的他又跟随自己视为“恩公”的陈宦入川,进而陷入这场有些不明不白的内战之中。原本,他以为这场以强敌弱的战争很快就可以结束,甚至为此积极出谋划策,可现实却与之前的估计大不相同,看似孱弱的护**却异常强悍,第十三混成旅虽然与川军第一旅携手赢得了蓝田坝之战的胜利,却在江左河堤、在棉花坡下、在回龙寺遭遇惨败!
这场战争的前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迷惘中,刚刚遭遇重大挫败的第十三混成旅又被张敬尧调到綦江方向作战,那里的情形又是如何的呢?
想起昨夜接到的陈宦密信,李炳之真的无法猜透这位恩公的想法。说来,恩公的恩公就是袁世凯了!可是,恩公在信中隐约透露出要与护**私下媾和的意思。那……是否表示四川也会和云南、贵州一样独立于大中华帝国呢?四川的军队是否会摇身一变成为护**呢?届时,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再联想起陆大时的几个老同学来信说,袁大头称帝实在是不得人心,手下龙、虎、狗三大台柱子都在暗中抵制,连李纯、朱瑞、张勋都在暗地里搞鬼。如今前方战事不顺,搞不好……
背叛!这个词对于一个纯粹的军人来说是极大的耻辱!面对茫茫不知终点何在前路,李炳之又觉得内心空落落的异常难受。
在泸州的北洋军将领中流传着一个人的名字——石铿。现已可以确认的是,石铿在弥陀寺伏击了第七师辎重部队,在小垭口突破了第三师的重重包围,同时又在江北的群山中歼灭了第七师的一个连。所有消息都证明着——这个连张敬尧、吴佩孚都觉得难以对付的家伙如今就在合江以西、泸州以东一带活动。
吴新田曾经说过:那个石铿简直就如泥鳅一样滑不留手,一旦让他滑走,他转身就会变成猛虎突然地将你扑倒在地!
第十三混成旅转战綦江,首先就要跟这个难缠的家伙碰上!对此,李炳之的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因此,他对下达命令的张敬尧颇有微词,对无法阻止这道命令的陈宦也有些失望。当然,人家的理由是充分的——第十三混成旅的三团不正在綦江吗?
“旅长!”一名参谋手脚并用爬上河堤,一边喘气一边报告:“一团三营来人报告,说营部和一连、二连突然不见了!”
“什么?”李炳之猛地冲到参谋面前,急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此时才来报告?!”
参谋生怕旅长把自己当成出气筒,赶紧回答:“旅部派出的传令兵到回龙寺一带转了一大圈,三营的三连、四连都在原地待命,营部和一连、二连原本在回龙寺宿营的,却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消失了?消失了?营部加两个连,200多号人怎么会消失了?!一定是给逆军下了毒手!”
“传令兵回报,回龙寺一带没有战斗迹象,三营其他部队也说根本就没听到过枪声。”
李炳之又急又气又无奈,这都是什么事儿啊?难不成是三营长高占标带着部队投奔逆军了?!种种迹象表明这很有可能!否则,200多个大活人不见了,总要留一点蛛丝马迹吧?何况还是200多个经过训练的、有完整建制的、手里拿着武器的军人呐!?
背叛!背叛!他娘的背叛!他高占标竟然把老子给抛弃了!
“你……传我命令,军法处立即派人去高占标的老家,把他婆娘……慢!你等等!”
李炳之猛然清醒过来——曾经落在吴新田头上的噩运似乎掉到自己头上了!高占标一家老小都在河南,他在军中还素有孝子之名,怎么可能带着部队投奔逆军而不顾老娘和家人的性命安危呢?很显然,三营是给人家端了老窝!
沮丧间,河堤上队伍已经按照行军计划登船了,看着属下官兵们因为离开了地狱一般的泸州战场而兴高采烈的样子,李炳之却不寒而栗!左右思量过后,他向那名等候命令的参谋说:“你去第一条船上看着,如果船队遭遇伏击,你可以带着第一条船上的弟兄投降。不过,你要给我向伏击你的人带话,就说,就说我要见石铿,时间、地点由他决定。去吧!”
参谋浑然摸不着头脑地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