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率军进入成都以来，罗佩金就一直在唐继尧、蔡锷，滇军、川军，四川、云南、国府之间煎熬着，夙夜难眠。

蔡锷抱病而忘命于公务案牍，一心办理四川善后的公忠体国深深地打动了罗佩金，使之一度也以蔡锷之命是从。可是，蔡锷的病情愈见加重，已经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甚至连蔡锷本身也向大总统黎元洪呈递了辞职电，又推举自己为署理四川督军。这么看来，蔡锷离去只是时间早晚而已。罗佩金就不能不考虑蔡锷离去后，自己以署理四川督军如何履职的问题。

现实是残酷的

作为护国举义首要人物之一的唐继尧在控制滇、黔二省之后，又借战争将手伸进四川。滇、黔穷而四川富，唐继尧要成就一番事业，非占据四川不可滇军将领多为唐继尧亲信，如果罗佩金不听昆明的招呼，这些人肯定是罗指挥不动的。没有滇军的支持，身为云南人而督四川的罗佩金没有蔡锷那样的卓然声望，也甭想那些川军将领们听从调遣。

因此，蔡锷一去，罗佩金就只能依靠滇军，听命于唐继尧，如此才能在成都坐稳督军的位子。

问题往往不那么简单，面对携带鸦片充作军饷的滇军源源而至，川军将领们虽然牢骚满腹，但还忌惮于唐、蔡、罗的威信和滇军的战力，尽都选择了隐忍不发。可那石铿得了中央陆军第四混成旅的番号后，更加的目中无人，借赵又新部三名军官在合江贩卖鸦片一事发作，调动三个多团的兵力威胁泸州。

蔡锷对此的态度是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一边责令石铿所部隐忍克制，不许挑起战火；一边急电唐继尧，要去滇军制定撤军计划，逐步撤出四川。而北京的中央政府则静默旁观，暗地里却令曹锟支持石铿的行动。

手里捏着大总统黎元洪准许蔡锷辞职的复电，左右为难的罗佩金来到皇城督署蔡锷的门前，迟疑了半晌才轻声招呼一句，推门而入。

蔡锷停住手中的笔，招手道：“熔轩兄，来，坐。”

罗佩金匆匆一瞥，看见蔡锷正在拟写《告别蜀省父老书》，他面色一紧，突然生出一种恋栈不已之感。此时，当蔡锷的离去既成事实之际，罗佩金才深刻体会到蔡锷之艰难、蔡锷之雄伟、蔡锷之无奈……这些东西，随即就会一股脑地统统砸在罗某人的头上让感觉难堪重负的他黯然概叹——唉松公要是不病就好喽

“松公，您……身体要紧，勿要过度操劳，这些事儿尽可吩咐别人来做。”

“不然。”蔡锷眉间掠过一丝苦涩，摆手说道：“锷以不才之身挑起战火，名曰护国，实开启了国家内乱之闸门。当今天下以护国第一人称锷，锷却甚觉有愧于国民，特别有愧于川人。原本寄望能亲摄川政，励精图治，还川中三千万父老一个清平之世，可惜……天公不作美于锷，乃是恶余轻佻孟浪之行，陷中国于内乱之边缘。该有此报当有此报恶报则已，然锷以战祸川却不能还川以安宁，临行岂能默然以对？”

罗佩金闻言大骇，急道：“松公您不可妄自菲薄啊”

蔡锷苦笑着说：“熔轩，你还记得昆明举义时，锷曾说过一旦护国功成即以身退，从此兴实业、强国体，不事兵戎吗？如今护国事成，锷当功成身退。{手.打/ }川省之事还望熔轩兄与循若兄、积之兄同心协力、妥为处置。如此，锷虽东去远游，亦可心安。至于……”寻思了片刻，蔡锷继续说：“泸东之剑拔弩张，如唐蓂公放弃增兵四川的举动，禁绝鸦片流入川省，则蔡锷以人格为担保，定然劝说石铿收兵罢战。明日就是石铿通牒之期，熔轩，可否以你的名义召集滇军各部将领，联名劝谏于唐蓂公呢？”

罗佩金早有心理准备，点点头，说：“此事当然该有佩金来做，松公，请看大总统的复电和佩金拟就的电文。”

蔡锷略一看过黎元洪的复电就放到一边，拿起罗佩金拟就的电报草稿仔细看过后，微笑道：“我看可以，请在蓉各部将领列名后发出去。”

罗佩金走到门口，招来参谋交付电报稿子后又叮嘱了几句，回到蔡锷面前，说：“松公，您走后，我当如何与石铿相处呢？”

“熔轩兄打算如何与之相处？”蔡锷不答反问，双目紧锁罗佩金。

罗佩金想了想，说：“石铿出自滇军而胸怀国家，对此，佩金身为佩服。可惜他驻军于江永，如能调入成都卫戍，或可成佩金之臂助。松公，您难，佩金更难呐”

蔡锷听明白了。罗佩金已经深悉四川局面之险恶，而自身没有掌握一兵一卒，全仗属下将领支持，然将领们大多听命于滇唐……如此，罗又将目光转向石铿，希望石铿提兵进驻成都，以张声势。但是，石铿之调动如今已不是他说了算，甚至于蔡锷也不能调动，必须通过陆军部。然而中央有意静观四川变局，怎肯在此时调第四混成旅入卫成都呢？除非四川督军是中央委派之某人……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更别指望罗佩金能解决了。

两人默然相对了好一会儿，还是蔡锷出声打破僵局：“江永特区，还望熔轩兄看在蔡锷的面子上多多照应，职务之内多行方便。”

“是，松公。”

“你看看这个，文字可妥？替锷斟酌一二？”

罗佩金遵命拿起蔡锷刚刚拟就的《告别蜀省父老书》，轻声念道：“锷履蜀士凡七阅月矣。曩者驰驱戎马，不获与邦人诸友以礼相见，而又多所惊扰，于我心有戚戚焉。顾邦人诸友曾不我责，而又深情笃挚，通悃款于交绥之后，动讴歌于受命之余，人孰无情，厚我如斯，锷知感矣。是以病未能兴，犹舁舆入蓉，冀得当以报蜀，不自知其不可也。乃者视事浃旬，百政棼如，环顾衙斋，森肃宾从，案牍药炉茶鼎，杂然并陈，目眩神摇，甚矣其惫，继此以往，不引疾则卧治耳。虽然蜀患深矣，扶衰救弊，方将夙兴夜寐，胼手胝足之不暇，而顾隐情惜己，苟偷食息，使百事堕坏于冥冥，则所谓报蜀之志不其谬欤？去固负蜀，留且误蜀，与其误也宁负。倘以邦人诸友之灵，若药瞑眩，吾疾遂瘳，则他日又将以报蜀者补今日负蜀之过，亦安其不可？锷行矣幸谢邦人，勉佐后贤，共济艰难。锷也一苇东航，日日俯视江水，共证此心，虽谓锷犹未去蜀可也。”

读罢，感同身受的罗佩金潸然泪下，连声道：“松公，您未误川人，何来如此之说啊？”

格局罗佩金胸中的格局远不及年轻的石铿也可惜石铿年纪太轻，资历不足，否则，蔡锷宁愿将川事托与石铿……

1916年8月8日，唐继尧电告蔡锷表示不再增兵四川，滇军撤离之事待中央补发积欠军饷之后再行计划实施。同日，赵又新派遣参谋长杨森到灯杆坡面见石铿，双方商定查禁鸦片贩卖办法若干细节后，第四混成旅所部于8月9日开始缓缓撤回原防。

也就是8月9日，蔡锷在《蜀报》、《四川日新报》、《渝报》等川省重要报刊上公布《告别蜀省父老书》后，于成都父老一片号泣声中挥泪告别，离开成都走陆路前往重庆。

同时，北洋军第三师等部撤离重庆、东出夔门，川军第五师和黔军戴戡所部进驻接防；中央政府陆军部特别委员靳云鹏抵达江津，审阅中央陆军第四混成旅点编报告后电告陆军部核准，至此，四川陆军第一混成旅正式变更番号为中央陆军第四混成旅，旅长石铿少将，副旅长马玉均少将，参谋长董鸿勋少将（新晋），下辖四个步兵团团长分别为第一团任士杰中校、第二团李人杰中校、第三团董鸿铨上校、第四团高占标中校；炮兵指挥赵贤志中校，工兵指挥何光楷少校，辎重兵指挥郭文少校。

8月10日，在重庆的戴戡以四川省长的名义发布公告，确认江永特别区专员丁怀瑾关于地方警备部队整编为保安团的报告，任命董鸿勋为江永特区保安总司令。

在陪同靳云鹏游览过太平寺、江公享堂之后，石铿选择古色古香又颇具蜀地风格的听涛楼开了个小憩茶会，陪同者皆为靳云鹏的旧识，蒋百里和几天前受蔡、蒋之邀而来的张孝准、钟恕诚、贺恭延，逗留日久的王承斌，还有来了就不走的马玉均，加上靳云鹏的副官薛峻，九个人挤在并不阔落的雅间里，倒是显得分外热闹。

靳云鹏的心思并不在江津的风土人情和古迹上，在了解过石铿，特别是看到驻扎在黄家岗新军营里的那个兵员素质、装备质量丝毫不逊于普通步兵团的所谓保安团之后，对石铿手中的军事力量有了清楚的认识，对催生出这支保安团部队的特区制赞不绝口。

见靳云鹏心情不错，石铿从公文包里捡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上。

靳云鹏打开一看，乃是《山地部队整训纲要和山地混成旅编制要点》，匆匆浏览过后，他合上文本微笑道：“此文颇具价值，靳某带回去呈给总理过目。”

石铿不甘心文中诸事就此被搁置，急忙说道：“翼公，您请看纲要之11页。”

主人如此要求，客人也只好顺其意思了。靳云鹏再次翻开文本，找到11页再看，这才发现其中奥秘——手榴弹和迫击炮在山地战中的应用。对二者，靳云鹏都略知一二。当初张敬尧通过法国领事得到两门迫击炮列装部队作为验证，他和段祺瑞、曲同丰等人都是知情者。如今这两门迫击炮落入石铿之手，又演变成具有价值的文本，可以说是失之桑榆而收之东隅。至于手榴弹，日、英联军在攻打青岛德军时曾有少量使用，更远者可以追溯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界却没有对此深入研究，又是石铿从战术使用的角度提出了这个问题。

可见，石铿的战术修养果真如王承斌所说那般——难得

拿着文本，靳云鹏不能不思考一个问题，石铿为何将此重要的研究材料交给自己？示好是一方面，从今日来这茶楼作陪的阵容就可看出；那……

“翼青兄。”蒋百里见靳云鹏脸现狐疑之色，乃笑道：“你当石铁戈给你这个东西是安了好心啊？”

靳云鹏看了笑而不语的石铿一眼，问：“此话怎讲？”

“蒋某两天前就研读过此文本，对手榴弹和迫击炮在山地作战中的作用颇为认同，纵观欧战战场，堑壕战横行，手榴弹和迫击炮也正适用之。可见两者乃是未来步兵轻武器的发展方向，我中华民国不可不引起充分的重视”

见靳云鹏微微点头表示认可，蒋百里又道：“相对同口径山炮而言，迫击炮重量轻、发射速度快、弹道弯曲、机动性能极强而维护保养方便，极具优势。这在第四混成旅的前一阶段作战中已充分体现出来，确实应该设法推广之然推广首先需要足够的迫击炮和战术使用教材，今天教材的大纲就在翼青兄手里了，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迫击炮的研制、生产、列装。”

靳云鹏奇道：“百里兄和铁戈老弟的意思是……”

蒋百里一脸轻松却一字一句地说：“在江津设厂研制迫击炮和配用之炮弹”

靳云鹏愕然问道：“能行？需要花费多少？技术能跟上？江津一带有现成资源可以利用？”

石铿微笑着点头接了话题：“只需由国府出面从其他兵工企业抽调部分技术人员，再批给专项研制启动资金大约二十万元即可。至于江津一带的配套工业，职部已经拟定了一个发展计划，列入江永特别区工业发展计划内执行。以职部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迫击炮生产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两个，第一，无缝钢管的来援；第二，惯性引信的研发。为此，职部明日将随翼公前往重庆考察，待蔡大将军抵达重庆后，再随松公去汉口、上海一行，力争在今年年内将此项急务办起来。”

靳云鹏没有作答，而是从头到尾将石铿呈上的两份文本看了一遍，这才从文本中详细的数据报告里看出迫击炮蕴含的价值。他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想了想，说：“此事尚需报于总理裁定，靳某在此不敢谰言。百里兄、铁戈老弟，靳某定当尽力而为”

石铿看了一眼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再看看靳云鹏养尊处优而有些发福的身材，不无担心地说：“翼公，午宴后是否观看迫击炮排实弹射击演练？”

“看一定要看”

石铿暗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靳云鹏本人对迫击炮一事是非常用心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