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近海巡逻艇】

这是个倔强的老头儿

朱志尧给石铿的第一印象很深刻，深刻到穷其一生也未曾改变半分。实际上，求新船厂的厂主以五十三岁的年纪来算并不老，作为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的买办兼民族资本家，旗下有数十家实业的朱氏企业老大，他的骨子里有种轻易不会显lù出来的傲气，而这种傲气被年轻的石铿在看到图纸后的一句话彻底引发出来。

“这种设计太落后了。”

陆军少将轻飘飘的一句话，等于否定了人家毕生追求的成果。

由此，倔强的老头儿从创业之初的艰难说到现在手里握着的“美利”、“美坚”两大商轮总计6000建造吨的订单；从仿制别国的蒸汽动力到自行设计的内燃火油机；从适用于内河的平底船说到内河、近海两用的凹型尖底船；又从船型设计、船舱布局说到动力xìng能和适航xìng……总之一句话，求新的宗旨在眼前这个设计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点也不落后于列强的内河巡逻艇

“嗯嗯……嗯嗯……”石铿一边听一边点头，其实，他从未想到过当今的中国拥有如此出sè的民营造船业和机械制造业，对眼前这位倔强的老头，也充满了由衷的敬意。只是，要让老人家接受更新的东西，必须要打消其脑袋里固有的、陈旧的东西才行。

“朱老先生……”

“石将军，我说过我不老”

“朱先生，我认为我需要的是能够在大江大河中高速、稳定航行的船中，稳定xìng相当重要。作为军用船，势必要在船上加载武器，并能保持高速航行中的shè击稳定xìng。”石铿指点草图道：“平底船显然不能胜任。因此，我倾向于使用近海型的内凹尖底船型。”

熬更守夜、jīng心设计出来的方案被驳回，作为任何一位设计者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何况是被一位年轻的陆军少将驳回……这，这让人情何以堪呐？不过，人家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好，改船型就改船型，反正内凹尖底与平底之间的差别不太大，对舱内容积的影响很xiǎo，因此草图的大部分设计还是有用的。

没等朱志尧出声，石铿又说：“动力xìng是保持高速航行的首要条件，就目前在内河和近海巡逻的任务而言，最低稳定航速应该在2节以下，最高航速在24节以上为宜。我看重的是续航能力和引擎的保养周期，这一点，又与动力舱、燃料舱、货舱、生活舱、弹yào舱的布局相关。朱先生，您可否将最大航速、经济航速和相应的燃料消耗率与设计最大续航里程、引擎保养最xiǎo里程之间的数值列出，以供参考呢？”

麻雀虽xiǎo五脏俱全，说的就是这种内河、近海巡逻艇。在不超过30吨的排水量的总体限制下，给设计师的发挥空间可谓xiǎo之又xiǎo，几乎每一寸的尺度都要经过jīng心计算、充分考量。尤其是在求新厂自造内燃机体积较大、功率输出较弱的因素影响下，想要达到石铿的要求，设计难度不是一般的高显然，这张草图是不能用了，还得回去好生考虑考虑。

“朱先生，我不是一个吹máo求疵的人。”看到倔强的老头儿终于面现黯然之sè了，石铿说：“在一条内河、近海两用巡逻艇的设计上如此严苛要求，现在看起来是非常过分的。不过，未来……石铿的想法可能跟很多人都不一样。听哈同先生说，您一直孜孜以求地想为中华民国海军造一艘最好的战舰？”

朱志尧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似乎求新面临的危机，方才某人对设计的批判都在瞬间消失了一般。

“您的理想恐怕在三十年内很难实现。”石铿有些不忍心了，看到老人又萎顿下去的模样，着实有些心疼，乃加快了语速说：“海军是建设周期长、技术要求高、需要一定底蕴的军种。以我国目前的财力、物力和国民教育水平，很难支撑起一支由巨舰大炮组成的强大海军舰队。说这个话并非要将未来中国的海权拱手让出，而是表明在当前的条件下，我们应该探索出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海军建设之路。由此，未来的中国海军应该暂时是近海防御型的；由此，适合远洋作战巨舰大炮也暂时无用；由此，我们要集中所有力量发展出一种多用途近海快速反应船型，作为警备巡逻、布设水雷、鱼雷攻击的基本型号。德国人用潜艇和水雷、鱼雷与英国庞大的战列舰队对抗，中国的各种基础与德国差距甚远，且不说以己之短之类的话了，就说要研制、发展出一支强大的潜艇部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此之前，用于近海作战的高速鱼雷艇无疑是我国有限的军事造船业的首先发展方向。”

这番话是一心造战舰的朱志尧闻所未闻的，是有着醍醐灌顶般效用的。羡慕列强的巨舰大炮，反观中国孱弱的海军，人们会很自然地产生一个念头——我们也要有巨舰大炮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深入地思考过国情、国际局势和海军建设的相关问题。很不巧，朱志尧正在大多数人之列。

傲气全消啊可倔强的xìng格却并未消失

“啪”一掌击在桌上，朱志尧抓起草图“刷刷”的撕了个粉碎，涨红着脸扭头就走，走到mén口又觉失礼了，乃回头向石铿说：“一个月之内，我一定拿出符合石将军要求的设计图来”

“朱先生，请留步。”

“还有事？”朱志尧一脸的疑huò。

“有三个关于您设计巡逻艇的建议。”石铿等朱志尧回座后，才伸出一根手指，说：“第一，我不知道朱先生是否打算在您的设计中包罗万象，呃……意思是从船型、动力到配用武器都自行设计、制造、安装？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造船厂的用功重点在船型的基本设计、优化，在船只各大功能之间协调、统一、达致平衡，在船体制造和组件安装的工艺上jīng益求jīng。其他的……比如动力，你需要了解列强当前比较先进的动力机组的体积、工作参数，在设计时预留空间，然后采用海外订单的方式购买其动力组件，您的求新厂只需安装、调试、维护即可。又比如武器系统，内河巡逻艇要求装备两tǐng机枪和有防护和供弹机构的机枪塔，您也可以向海外下单订购，只是，武器采购必须考虑弹yào、重要零部件与我军现有装备的通用xìng，以提高部队作战时的保障能力。”

“受教了，朱某受教了”朱志尧诚心诚意地欠身道：“谢谢石将军的指点，您的这个建议可谓无价之宝啊”

呵呵，石某人虽然是陆军，但是模块化设计、建造舰船的这点儿意识还是有的。

“第二个建议。”石铿伸出第二根手指说：“通过第一点建议可知，造船厂无需功能全，只需有整体的设计和全局控制的能力。因此，求新船厂在遭遇目前困境时，可以考虑将无用的附属部分出售换取现金以供周转，由此产生的富余技术人员可以充实到船体制造工艺研究方面，也可以由石某接收，到江津修械所工作，待遇同比求新高一成。”

朱志尧有些糊涂了，自己是拿着设计草图来谈生意的，力争拿下这笔预算价值32万元的订单，减轻求新厂资金周转的极度困境。

想不到来此一席谈话之后，视为心血的设计图被自己亲手撕碎了，还得到了两条宝贵得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建议。究竟，自己是来拉生意的呢？还是来向年轻的陆军少将学习如何造船？如何管理造船厂的？不管了，还有第三条建议呢无比的期待啊

“第三个建议，我有一位朋友是美国康奈尔大学冶金硕士、机械学士，也许他可以为你解决进口钢材的困难，或者提出一些建议。当然，这也是为了求新厂能够造出令我满意的巡逻艇。”

“将军”朱志尧jī动地抓住石铿的手胡luàn摇晃着说：“您对求新的帮助，朱志尧铭感五内、不敢或忘您的建议我一定听从，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求新一定会发展成为您所需要的，符合未来中国海军建设要求的造船厂这一次，我就是丢弃其他所有产业，也要将求新厂办下去并加以革新。”

石铿对朱志尧的想法有很多，虽然已经给予了很多可贵的帮助，但是两人依然是jiāo情浅薄，有些话只能放到以后再说了。比如，今后如果求新造出符合需要的多用途快艇，可以在满足国内需求的前提下出口。中国人目前造不了万吨战舰，可哪国海军又敢说他不需要xìng能优秀的xiǎo型多用途巡逻艇呢？比如，依靠模块化生产模式可以逐步建立国际化的产业链条，加强与供应商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扩展到其他方面，比如说航空……海空一体，是没有强大海军舰队的中国在未来近海作战时的制胜法宝。

“朱先生，希望您能坦诚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石将军，请讲。”此时，朱志尧无视了石铿的年龄和军种。

“我听哈同先生说起过，求新负债情况究竟严重到何等程度？”

此问关系到经营求新的核心机密，朱志尧沉yín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说：“目前实际负债有300余万，美利、美坚两船是亏本建造，预计jiāo付时每船将亏损50万元，届时，求新负债将达400多万元。而求新和附属机器厂、内燃机厂、钢厂等等资产合计只有不到350万。此时虽然未达资不抵债的程度，可明年jiāo船之后就难说了。”

石铿明白其中的因由。

两条3000吨级的商船是欧战前签订合约建造的，欧战爆发后钢材价格猛涨，以至于两船的实际造价已经高出成本一倍，完全是亏本买卖。朱志尧为了保持求新的声誉，乃苦苦支持着，眼看着就要遭遇灭顶之灾

朱志尧的求新不是朱志尧一个人的求新，而是中国民族造船业的标杆，是中国的求新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求新垮掉

“周转资金方面，我会设法，朱先生，您就全力搞好设计、裁撤冗余产业和优化造船工艺”

“将军，您的意思是……”

“明年，如果求新发生资金周转困难，我会以资金入股求新。”石铿一摆手止住要说话的朱志尧，微笑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一间今后能够成为海军主力造船厂的民族企业就此垮掉。”

纵有千言万语，朱志尧也在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从买办到民族资本家，再涉及旁人眼中亏本买卖的重工业、造船业，如果朱志尧没有一颗炽热的爱国心，是决计不会作出如此选择也不会办到今天这种规模的在其他富商、买办、民族资本家们不解的目光中，朱志尧我行我素了十多年，可夜深人静时也会觉得孤苦，觉得自己在为祖国作出贡献的同时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支持，哪怕是jīng神上的支持也好在求新陷入困境的此时，他得到了，得到了一名年轻的陆军少将的支持，从宝贵的建议到承诺中的投资，从办厂思想到今后中国海军的建军理念……

无疑，石铿将军非常理解自己的

理解啊，这二字是十多年以来，朱志尧一直想要而未能得到的东西今日得此二字，得石铿将军为知己，足慰平生

当日下午，石铿、王翰达、周仁就前往南市的求新船厂考察，又专mén研究了炼钢厂的设备和工艺配套情况。周仁下了论断——不可继续、立即停工，否则有爆炉的危险。接着，周仁又找出了相应的理论依据，并根据现有设备测出实际数据。

据此，朱志尧断然拒绝冒牌德国工程师的付款要求，洋鬼子在一片斥责声中灰溜溜地逃了。

石铿和王翰达离去后，周仁留在船厂与朱志尧详细研究了钢厂设备情况，得出的结论是——这套炼钢平炉是庚子年以前的技术，早已过时，根本就不可能炼出符合造船需要的钢材来，其产出质量甚至连江南机器局的那台水压轧机都过不了。

不过，这套设备并非无用，只需略经改良并调整工艺，生产普通碳钢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1916年9月10日，法租界公董局下发了“江永工贸公司”的牌照，公司注册资金十万元，住址在迈尔系爱路和蒲石路口，属于哈同名下的慈爱里三号。这是一栋占地约两亩的普通石库mén建筑，内外两进，外院正好作为办事处，内院则是工作人员的宿舍。

同一天，江永特区行政专员丁怀瑾亲率第一批工商考察团的22名成员到达上海，入住蒲石路和亚尔培路之间的中西大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