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高级牺牲品】
半夜里一阵霹雳,惊破了无数人的mí梦。
电报电话局似乎在一瞬间化作一片弥散着血腥气、焦臭味和硝烟味的废墟,十八个深及半米的巨大弹坑似乎在某种规律的安排下jiāo错陈杂,被击破的青石地面下,翻出的黑砂土蒸腾出袅袅的白雾。瓦砾、砖石的碎片撒落一地,白sè的墙壁被熏得一片黑、一片黄,屋顶的檩条垮塌下来,橘黄sè的火苗像是在跳舞一般忽闪忽闪的,越变越大,汇聚成几尺高的火舌随着城中回旋的气流盘旋着席卷屋顶。
“救火啊!救人啊!”呼救声,杂沓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唤声和凄厉的尖叫声,痛苦而微弱的叹息声夹杂在一起。等救火的军民人群将火焰扑灭,等救人的军民清理了瓦砾砖石,从残垣断壁下拖出一具具肢体不全或血ròu模糊,又或者浑身焦黑的尸体时,似乎无人看到一队队xiōng前飘扬着红巾的队伍控制了城防,也无人发觉救火、救人的人群中,大多数都是xiōng前飘扬着红巾的军人。
任士杰疾步跨进几乎完好无损的电报电话局大mén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chōu了一口凉气。这……人间地狱啊!看着那个白底黑字的泸永镇守使署的招牌悬吊吊地晃悠着,看着那些巨大的弹坑和可怜的尸体,这位步兵团长的第一意识是——天幸,挨炮的不是自己而是敌人!
“报告团长,没有发现赵又新!”
“团长,尸体中也没有!”
任士杰向身后跟进的部队一挥手,厉声道:“全城搜索!一定要找到赵又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夜里,十几个黑影从龙透关方向折返回来,一瘸一拐,衣冠不整的赵又新由两名护卫左右扶持着,试图翻过一座xiǎo山转去沙湾渡口。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条船,乘着暗夜的掩护潜往纳溪再图后计。当这一伙人爬上xiǎo山顶时,却发现南岸的蓝田坝燃起了无数的火把,江边有十多条船在马灯的照明下一字排开向北而来。而原本守在沙湾码头的一个营守军却毫无反应,似乎一个个都变成了聋子、瞎子一般。
左边的护卫指向山下说:“师长,咱们走江边河滩地出去。”
那是长江在冬季枯水期时留下的一段河滩,河滩上分布着大大xiǎoxiǎo的死水潭和大大xiǎoxiǎo的鹅卵石,以及大大xiǎoxiǎo的沼泽坑。除了那些苦命的纤夫外,一般人决不会走那一截难行的河滩地出城。
杨森卖了龙透关,项铣卖了馆驿嘴,铁打的泸州因此四面透风,随处可见第四hún成旅的搜索队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而来。走河滩地,能走出去吗?能避过江面上的敌船和山头上的哨兵吗?就算走过了河滩地出了城,带着一个tuǐ部负伤难以行走的师长,这群人又能走多远呢?
忍住大tuǐ上的剧痛,赵又新挣脱两名护卫的扶持,缓缓坐到地上,摆手说:“你们走,你们快走,去叙州报告战况,请唐督军为我报仇。走!统统给我滚!”
护卫们没有动,而是惊慌地看着四周越来越近的火把和江面上即将靠岸的船只。再互相打了个眼sè,两名护卫猛一用力将赵又新扶持起来,半提半拖着走了几步,见师长是在走不动了,又以身高体壮者背着下山。
“啪!”一声枪响,随即山头上响起呼喝声:“站住!”
殿后的护卫举枪就打,“噼里啪啦”的枪声压倒了山上的呼喝声。
“嗵嗵嗵……”江面上,一条木船上的重机枪打响,一连串的子弹带着红光shè向殿后的几名护卫。一名护卫中弹倒地后嘶声大喊:“快走啊!”手中的左轮枪频频开火,就在他换子弹的间隙,循着枪口火光而来的机枪子弹如暴雨般飞来,强大的动能将趴在地上的他打得连连抖动着翻转过去仰躺在河滩地上。
“复瑞!”赵又新吼叫着从高大护卫的背上挣脱,重重地摔倒在地,他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拔枪在手,冲围拢上来的护卫们喝道:“你们快走!”
“啾啾……”弹雨飞过,又有两名护卫中弹倒地。
“走!你们快走!”赵又新举枪指着自己的头,拇指扳开击锤,向还在犹豫的护卫们吼道:“我乃军人为国事而死,死得其所!你们快走,请转告我赵家子弟,定要前赴后继,投身革命军中,报效国家,以完成我未竟之志!”
众护卫慑于赵又新抵着自己头部的枪,却又舍不得丢下师长。一位矢志不渝的革命者,一位忠心耿耿、殚jīng竭虑执行唐督军西南战略的护国名将,却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为何会如此?护卫们不知道,甚至于连赵又新本人都想不通透!
“嗵嗵嗵、嗵嗵……”船上、山头上,重机枪喷吐出的火流席卷了河滩上的人群。
“停止shè击!停止shè击!”
远处传来的喊声中,看着护卫们纷纷倒下,只有两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远,身上又多了几个血dòng的赵又新扣动了扳机……
突然恢复的寂静中,河滩响起“啪!”的一声枪响。
杨森浑身不禁猛然颤抖了几下,快步冲到河滩卵石地上,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他发现了仰躺在地,死不瞑目的赵又新。“噗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卵石上的杨森丝毫不觉疼痛,膝行两部附在赵又新身上嚎啕大哭:“凤公……杨森来迟了……凤公不负革命而负川人,杨森身为川人不忍桑梓涂炭而负凤公,从此志趣殊异而不yù加害凤公,如今却人鬼殊途……革命啊革命!你到底姓甚名谁呐!?”
即便杨森的号哭声中有假惺惺的成分,却也道出了不少滇军将士心中的疑huò。
为了民主的、民族的革命,滇军掀起了重九起义;为了护国,滇军以孱弱兵力高举义旗,揭开了护国战争的大幕,恢复了民国国体;为了加强自身实力与北洋派把持的政权对抗,滇军驻扎在富庶的四川,控制四川的军政财大权;又在强大北洋军力压迫下,不得不采用极端的手段募集军饷……有错吗?
可在扪心自问下,如果自己驻扎在云南家乡,会贩卖鸦片强行摊派地方吗?会强买强卖欺压百姓吗?会与同出一脉而战功赫赫的第四hún成旅死战吗?会在兵临城下时不许百姓疏散、逃难吗?难道革命就是为了这些?或者说在革命的过程中就允许这些暴行发生?
赵又新怒睁的双目中充满了mí茫和无奈。杨森收敛了情绪,伸手合上死者的双眼,缓缓起身立正,揭下头上的军帽低头默哀。心中默默地说道:“凤公,真正害死你的人是唐督军。为了消除败战的政治影响,你奉命打压董鸿勋;为了控制护国第一军,你屡次借故暗算石铿、暗中抗拒蔡总司令的军令;为了遂行唐督军的大云南主义,你不惜抛弃自己的主义贩卖鸦片、剥削川人,与石铿公开对抗;为了滇军全面控制四川的野心,你要踢开石铿这个绊脚石,图谋夺取第四hún成旅的控制权,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愿你在天之灵能够清楚地看到,你不过是唐继尧政策的牺牲品而已。”
“抬走,用厚棺装殓,送回云南。”
项铣大声喝令:“预备,放!”
“啪——啪——啪!”三轮排枪声响起,却很快被凌厉的江风吹散……
沱江北岸的xiǎo市,江北纵队指挥部。
听闻赵又新死讯的王秉钧一脸茫然,没有惊讶,没有悲痛,没有愤慨,也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呆呆地望着火光渐渐熄灭,又陷入黑暗中的泸州城,半晌才回过神来,从心底里发出长长的叹息。
董鸿勋也是心中戚戚,却不能不向身边的“客人”提出警告,他凝望着泸州城说:“守堃兄,前车之鉴啊!”
王秉钧神情木然地说:“干丞,我明白。一个赵凤喈和十多万泸州相比,我也会选择十多万人。这一次,凤喈兄做的太过分了,如此结局,也在意料之中。”
“不,你不明白。”董鸿勋转头bī视王秉钧,待到对方疑huò的眼中出现惊慌之sè时,才说:“方才铁戈的话你并未听进去,何为真革命?赵凤喈年仅三十五岁,经历了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护国运动,堪称革命了吧?!却落得个兵败如山倒、众叛亲离而惨死河滩的下场。今天是他,明天又是谁呢?有人假借革命的名义搜刮云南、四川两省,扩充所谓的革命军队,得到的不是民生的幸福,也不是革命力量的壮大,更不是革命军队的席卷全国,而是一支为实现他个人野心的sī军!我们为了革命理想而浴血奋战,换取的只是唐继尧sīyù的满足和连绵的内战!革命不是纯粹的理论和理想,也不是一句意气昂扬的口号,却也并不空dòng。看看江永特区正在做什么吧,仔细看看,用心看看!看看第四hún成旅的官兵们在做什么吧!守堃兄,一支不能造福国民的军队,他不是革命军!一个不能造福国民的团体,他不配称为革命的团体!作为云南人,我真的不希望下一场战斗还要面对曾经光荣的滇军!”
“一支不能造福国民的军队,他不是革命军!一个不能造福国民的团体,他不配称为革命的团体……”喃喃念叨着,王秉钧的眼中掠过一道神采,他伸手把住董鸿勋的xiǎo臂,说:“干丞兄,您和石将军需要我做什么?”
董鸿勋反手握住王秉钧的手说:“不是我要你做什么,而是你想做什么?”
王秉钧沉yín片刻,说:“我想回去后掌握部队,与yù阶兄、镜寰兄商议,争取能够说动顾师长,然后联名电告罗督、唐督,请求二督将滇军撤回云南,避免川滇矛盾继续恶化。”
董鸿勋本想泼一瓢冷水过去,却又考虑到王秉钧能有如此想法已算难得,实在不宜打击其积极xìng和灌输更多的东西。至于他的想法能否实现,就让事实来说话吧!兴许,在他碰得头破血流之际,会回过头来再行深思,从而找到真正的解决之道。长江后làng推前làng,曾经革命的滇军已经快速没落,xiōng中依然燃烧着革命烈火的滇籍军人们,应该重建一支新的、革命的滇军!不,应该是石铿所言道的人民的、国家的、革命的军队。
凌晨四点过,江津下游的巴县码头。
两名第五师独立旅的游动哨兵看到一条木船缓缓靠拢码头,赶紧拽下肩上的步枪,一边拉动枪栓一边靠近,却见船篷内走出一行人来,都是头戴红边帽,身穿土黄sè军官服的自家人。其中一人还穿着将军服,肩膀上扛着两颗将星。
“是师长!”
“带我去团部。”熊克武匆匆下船,一行人跟随哨兵来到团部,不已经休息的团长余际唐起身相迎就要通了重庆司令部的电话:“怒刚,马上召除9旅17团以外的全体团级以上军官,明日下午准时会议……什么!?第四hún成旅已经攻克泸州!?你确定……是渝报记者在泸州发的消息?那……取消团级以上军官会议,通知李郁生、傅真吾、喻华伟、朱华经、颜应纯……呃……杨沧白如果在渝,也一并通知与会,早上九时我能赶回。”
“师长。”余际唐一边扣着军服的扣子,一边立正。
熊克武放下电话,说:“蕴兰,你马上把部队的事情jiāo代一下,跟我去重庆。”
余际唐随口问道:“锦公,出了什么事?”
“泸州已被第四hún成旅攻克。”
余际唐愕然停住手上收拾行装的动作,冲口而出道:“不可能!赵又新手里有三个团附一个炮兵营的力量,以滇军之骁勇,以泸州地形之险要,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四天之内就被攻克?!”
“怒刚已经确认消息绝对准确。”熊克武说着,向一名随从参谋招手道:“换条船,江津的那条船不可靠。”又转向余际唐说:“第四hún成旅的战力之强横,已经远远超过我们之前的估计。如果成都那边出现问题,唐继尧增兵四川,那极有可能引得北洋军再次入川,石铿终究是中央陆军,与段祺瑞、曹锟等人关系不清不白。而中央是一心要把四川军政大权收回去的,川军各师的整编就是例证。如果段祺瑞趁此机会调兵入川的话,首当其冲的就是咱们第五师。段对国民党从无好感,yù处之而后快啊!咱们能保证已经攻克泸州的石铿不会趁势东下,攻击我军后背吗?”
余际唐面sè一紧,赶紧地安排了诸事,心怀忐忑地跟随熊克武乘船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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