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远威将军】
张学颜的搅局令曹锟大为不快，又不好在客人面前训斥自己的部下，乃草草结束了原本要商议大事的茶会，挽留石铿、蒋方震二人下榻督署后院，这才在第三师的高级将领范围内展开批斗会。
石铿满怀心事，哪能早早地睡下休息？他走到邻房去找蒋方震，蒋方震对时局很是担心也不曾入眠，石铿一进mén就道：“断jiāo容易宣战难，派兵参战更难。百里兄，今晚咱们得拟出个对策来，否则不眠不休！”
蒋方震拍案道：“来人！泡两壶浓茶，越浓越好！”
“宣战、参战的阻力来自四个方面。”石铿满腹的难题堆积在心，实在是憋得慌，前些日子又不能与蒋面商深谈，此时干脆一股脑地抖落出来。“第一，大总统假托民意为国家元首，海陆军大元帅，于《约法》而言，确实合法。然而，合法的大总统却sī心自用，想借参战军编练一事染指实际军权，打破北洋派对军权的垄断。这位大总统未必深知中国远征军赴欧参战对中国而言的战略意义，他眼中只有军权，军权！只有在个人感情上对段芝泉的仇视，还有对我这个xiǎo卒子的仇视。以xiōng无大局、sī心自用、鼠目寸光来评价这位总统甚为妥帖。”
李yù端来两壶浓茶，蒋方震待警卫连长出去掩上mén后，点头“嗯”了一声，示意石铿继续说下去。
“第二，督军们虽然同意与德国断jiāo，却未必如曹仲珊一般愿意派兵投入远征军出国作战。在他们看来，部队是自己的，部队要拉出去打仗就得自己带着去。可惜，他们一个个畏德如畏虎，哪有这个胆子呢？所以只能以反对宣战、参战了事！”
“第三，来自国会包括国民党系议员们的反对意见，在许多所谓的先进分子、开明人士乃是革命者看来，欧战是欧洲人的战争，跟中国人没有关系，他们不会用全球xìng的眼光和思维来看待经济、政治和军事问题。在他们看来，欧战是中国人发一些战争xiǎo财的机会，是利用列强对东方控制力减弱而坚决国内政治的问题的机会。殊不知，列强在争夺完世界霸权、分配好各自利益、建立新的世界体系之后，会变本加厉地掠夺中国市场、蚕食中国主权。今天得到的那么一点点蝇头xiǎo利，明天却会在自己无法主张的新世界经济体系中被掠夺得一干二净！历史给我们这样一个走过国mén，尽自己最大努力改变国家命运的机会，惜乎！能看到这个机会的人少之又少！看到机会的少部分人通过当今的政治体系达成目的的机会几乎为零！身在这样的国度，悲哀，是我千千万万无知无觉的国民悲哀，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先进分子和当权者们的悲哀！”
蒋方震见石铿说到jī动处，眼中竟现出了泪光，情知年轻人心里不好受，却又无法劝解之、宽慰之，只能空dòng地说一句：“铁戈，你莫要太过忧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没事，我早就有了思想准备。”石铿收敛了情绪勉强一笑，又道：“第四个难点是国民舆论，把中国人的血留在欧洲的土地上，粗粗看来，这是不合道理的。确实，中国远征军要赴欧参战，背后必须有个强有力的政fǔ，能够看清楚未来机遇和危机并有充分准备应对之的政fǔ！否则，即便是远征军八万健儿不畏炮火、流血牺牲，得到的结果无非是一场空！”
蒋方震从石铿的话里，神sè中嗅出一丝不同寻常来，还未出声探询，就见石铿“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切齿道：“就算背负骂名，就算不择手段，就算是以军luàn政，我也要达到参战的全部目的，谁挡我，我杀谁！”
“你要干啥？铁戈，你疯了！”
“我没疯，只是不愿意陪着一群瞎子白费功夫而已。百里兄，你要帮我，以你在学界和军界的卓然影响力帮我。”石铿恢复了常态，放缓了语速说：“政fǔ如何处理与总统、国会的事儿，暂且放在一边。国民舆论对宣战和派兵参战的看法，还需要百里兄以全球xìng的眼光，从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加以论述，引导国民以正确的眼光看待中国远征军的编练、出战。国民党方面，我准备给孙先生亲笔书信一封阐明情由，争取得到他的支持，减少国会和南方舆论的压力。各省督军，我会建议段总理向其保证远征军不会强行chōu调其部队。如此几方面着手，看看能否扭转大势？”
蒋方震想了想，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哎……松坡行事以人格为基准，强调无愧于心，无愧于国家、人民，无愧于天地。你行事以国家利益为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自己可能落得的骂名毫不在乎……铁戈，你心里苦，我明白。智者置于愚者之中，当有此感。你需稳定心神，不要为此luàn了方寸。”
得到理解后的石铿心里好受了许多，这些话他也只能给蒋方震说一说了。
蒋方震略一沉yín，说：“就以《中国参战利弊谈》为题作一文章，发到上海《申报》如何？”
“好，百里兄，我当你书童。”
石铿话音未落就端起茶杯起身走到书桌边，曹锟待客的客房甚为高级，陈设周全、笔墨纸砚齐备。他注了一些茶水在砚台中，拿起安徽的松烟墨细细研磨，目光却时不时扫向凝神沉思、酝酿文章的蒋方震。
“有了。”蒋方震轻轻一拍掌，大步行到案前，拿起一支máo笔蘸取墨汁，铺开稿签略一打量后奋笔疾书，看得一旁的书童目弛神摇，羡慕不已。
蒋方震动笔就是腹中韬略尽情挥洒，一发不可收拾。时间一久，石铿渐渐觉得无趣，乃行到茶几旁考虑如何书信与孙先生之事。
要说动以维持共和国体、实现民主政治的国民党和孙中山在目前的特殊情况下，容忍段政fǔ可能发动的违背《约法》之行动，并积极协助中国远征军的编练，成为远征作战的强有力支持者，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即便孙先生认识到战略大势而转向支持自己，也就是暂时的支持段政fǔ，也难以向全体国民党员说明白，得到这个颇有影响力的政党的支持。
石铿只能寄希望把中国必须参战的理由说明白后，孙先生能够以一个真正的爱国者的立场出发而有所行动。
“加墨！”
“来了。”
蒋方震滔滔千言之后意犹未尽，写成的稿子铺满了桌面，石铿在磨墨之后又一一吹干墨汁，联系上下文将其整理成摞，得空则拿出钢笔铺开xiǎo笺写写自己的东西，当真是称职的书童。
二人写一会，议几句，有所得后再写一会儿，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夜悄然遁去，天光已渐渐大亮。
“国家的未来走向，要依靠当前看似民主实则愚民的政治体系来主张，依靠如黎元洪、段祺瑞这样的任务来引导，其结果只能是两个字——扯淡！一个落后的中国，一个拥有教育水平极其低下的四万万国民的中国，不乏如段祺瑞这般的强者，却更需要有世界眼光、有丰富学识、有强国办法、有牺牲jīng神的智者，如果出现智者和强者合二为一的存在，则实为国家之幸、人民之福！”
就着窗外的天光，结尾收笔的蒋方震看向那个还在写信的年轻人时，脑瓜子里就作如此之想……
3月3日，北京，总统府。
黎元洪在会见以法国公使康蒂为代表的协约国公使们之后，立即招来了被国务院诸人称为“黎幕四凶”的丁世峄、哈汉章、金永炎、蒋作宾，以及刚刚进入总统府任副秘书长的前洪宪帝制元凶之一——夏寿康。
“诸位，美国公使芮恩施和协约七国公使代表康蒂一大早就先后来访，对我国政局动dàng深表不安，并催促我国尽快就缔结协约一事作出答复。芮恩施说，美国政fǔ已经在组织对华经济援助两万万元的提案，等待美国国会通过；康蒂说，法国和英国在前线需要极度紧张的条件下，已经在为中国参战军准备武器、军需，调集运力。如今，段芝泉躲去天津，徐树铮yù东渡日本考察军事，靳云鹏闭mén在家拒不见客，石铿到了保定与曹锟打得火热。这么一大堆麻烦事，我该怎么办？”
丁世峄待黎元洪刚一说完话，就道：“大总统是想继续受段芝泉的气呢？还是想另请高明以代之？”
哈汉章说：“此时正是天降良机，段芝泉弃职避居天津，大总统正应召见内阁成员以安其心，稳住政fǔ，再图取而代之。”
蒋作宾说：“还需征求副总统的意见。”
听众人一说，黎元洪颇觉合意，心里有了几分底气，乃道：“我顾虑的不是段芝泉离职去津，而是各省督军的态度，是各国使节的态度。如今我国已经与德断jiāo，宣战与否尚待磋商，可段芝泉已经跟人家谈好了，甚至连编制计划都已议妥，我是骑虎难下啊！”
“大总统，既然如此，宣战一事可以缓缓商议，以塞各国之嘴，待政fǔ行上轨道后再行决断。参战军编练也可同时进行，让各国看到我国有所行动而不好强bī。”哈汉章摇头晃脑地说着，见黎元洪脸有难sè，情知这位大总统所愁何事，乃笑道：“段祺瑞在拉曹锟，石铿乃是其拉拢曹锟的得力臂助，那大总统何不通过萧珩珊着手呢？有直隶督军为坚强臂助，副总统必然倾向于您，大事就成了五分。再请陈二庵出马主持参战军编练，以晓峰兄（金永炎）为佐赞，未必编不成参战军！他段祺瑞要躲了让他躲，坚决不要招他回京！只待时机成熟，以王聘卿或徐东海组阁取而代之即可。”
哈汉章打的是如意算盘。既要让段祺瑞就此自动下台，又要趁机编练出掌握在湖北籍黎系班底手中的参战军为军事基础，以此联合直系首领副总统冯国璋，形成黎、冯联盟对抗支持段祺瑞的那些督军们。实际上，只要拉住冯国璋，请出王士珍或者徐世昌，那些督军们也无话可说。
“那……”黎元洪沉yín良久，下定了决心，说：“先请阁员们到总统府开会，今儿晚上邀请副总统、王聘公、徐东海到总统府赴宴，共商大局。晓峰，你去东不压桥看看陈宦，他被段祺瑞投闲置散多时，就怕消磨了雄心壮志啊！”
总统府诸人乃分头行事。
黎元洪招集内阁各部总长或管部次长会议，计有司法总长张耀曾、工商总长谷钟秀、外jiāo总长伍廷芳、陆军次长傅良佐、教育总长范源濂、财政总长陈锦涛、内务……等十一人。在一通好言劝慰之后，要求各部照常办公，如有不决之事可报请总统府裁决。
范源濂等黎元洪说完了话，即递上辞呈。黎元洪以教育大计为由挽留之，范源濂乃约期以适当人选继任而暂且收回辞呈。
安顿好内阁，黎元洪又摆开筵席招待冯国璋、王士珍、徐世昌三人。话尚未出口，冯国璋就说起一事，乃是直隶省长朱家宝密告副总统，天津的段祺瑞已经拟好辞职通电，请各省督军赴京评点府院之争中的是非曲直。
于是乎，王士珍、徐世昌对黎元洪邀请担任国务院总理之事连声拒绝，倒也相当的干脆。
此时，黎元洪才慌了神，政fǔ总理要通电辞职，请北洋派的督军们进京来评点府院之争；而镇得住场面的三人中，冯国璋显然是倾向于段祺瑞的，王士珍、徐世昌不出面，谁来当总理？谁去压制那些北洋督军们？
冯国璋冷眼看了一会儿，见黎元洪着实是六神无主了，才说：“大总统，还是由我出面去天津走一遭，请段芝泉以国事为重回京视事！您这边呢，金晓峰出任参战军总参谋官的事儿就别提了，那个石铿的将军府远威将军的名号也尽快发下去。如此，府院之间的有何争执，国璋才有转圜的余地啊！”
黎元洪思虑良久，缓缓点头。
当夜，冯国璋乘火车去天津请段祺瑞，总统府发出电令，授陆军加衔中将石铿以将军府远威将军号。
一场眼看着就要掀起的天大风bō暂且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