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蒂埃是工程师出身的将领。他虽已身居高位,却并未丢下本行。浮桥虽不如石桥坚固,但要通行骑兵和火炮亦是可以的。之前只是因为时间紧迫,故而只是简易地搭建了一座只能让步兵走过的浮桥。现在有了充足时间,他便决心在国王陛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莱茵军团六万人,其中步兵四万五千人。这四万五千名步兵在夜晚来临前从早先的那座简易浮桥过了河,随后便在河东宿营。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有自科西嘉战争起便追随国王的,有随国王经历过瓜分波兰的,有攀登过阿尔卑斯山的,也有去过海峡对岸的不列颠的。
路易一直将莱茵军团当做陆军中特殊的存在,这支军团中的老兵比例是全军中最多的,其人数亦远超过其他几个军团,在近卫军成为正式编制前,它便是法军中“精锐”的代名词。即使是现在,莱茵军团的战斗力亦不比近卫军差,甚至在作战经验还远超过多由年轻人组成的近卫军。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经验和战技比不一门火炮。莱茵军团一直都没有失败记录,这不是因为那四万五千名步兵,而是因为健锐的骑兵和火力强大的火炮。骑兵和火炮全留在了西岸,那四万五千名步兵失去了最坚实的侧卫和最可靠的助手,若是遇敌人大队来犯,鹿死谁手尤不可知。
路易最担心的是苏沃洛夫趁夜来犯,但他也不敢不将莱茵军团摆前台。相比牺牲一些士兵,失去整个东岸和河的桥才是最危险的。不过,出乎他的意料,苏沃洛夫并未在率军而来,这一夜出奇宁静。
越是宁静之所便越能让人安眠。法兰西士兵大多睡下了,只剩下工兵还在忙碌。出征以来,他们少有安睡之日,如今纵使知道此为危险之地,却也难熬疲惫侵袭。路易与众人相反。战时,他能在嘈杂之所安眠,却会在宁静之处失眠。因此,当众人睡下之际,他却独自在营帐外晃溜。
路易四处流转,不知不觉间到了安娜的营帐外。安娜的营帐外饰显眼,在军营中只有国王营帐能与之比拟。他见营帐中还有光亮透出,于是便掀帘而入。结果,只见安娜正光着半身,拿着一块抹湿的毛巾擦身。他脚下一晃,踉跄地想要离开,却在小退一步后停下了。
“你怎么还不去睡?”安娜双手交叉挡在胸前,神色略显惊慌。
“我睡不着。”路易侧过身,故作镇定地回答。
“你睡不着?”安娜愣了愣,立刻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正巧路过,见到有光亮就进来了。”路易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压下了心中突然窜出的火苗。
“这个理由不错。”安娜哼哼一笑,微愠道,“可我不是玛丽?安托瓦内特,也不是玛丽?阿德莱德,更不是玛丽娅?安娜、路易丝?德?孔代。”
路易急忙解释:“安娜,我是无心的……”话还未说完,他便听安娜怒声冷喝:“出去!”“好!”他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可正准备离开之际,却听背后传来一声“等一等”。他因而再度侧转过了身,只是眼睛再也不敢去看安娜了。
安娜羞涩地转过了身,娇滴滴地说:“我要你帮忙。”说着,她抽出一只手指向了身旁桌的毛巾。
“好!”路易应声后便起步走了过去,拿起毛巾开始为安娜搓背。他擦得认真细致,同时还调笑道:“安娜,你是法兰西和全欧洲最幸运的女人。没有人能让法兰西国王纡尊降贵为其擦背,连玛丽?安托瓦内特都未得过这种殊荣。你是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
“哼哼哼……”安娜轻轻一笑,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但我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在你身边那么久,却从未和你发生过关系的女人。”
“别开玩笑了。”路易微笑道。
“你爱过我吗?”。安娜忽然止笑,严肃地板起了脸。
路易一怔,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他反应很快,立即将毛巾浸入了一旁的水盆中,故作掩饰地说:“毛巾干了,擦起来会疼的。”
安娜猛地一回身,不顾春光乍现,厉声命令道:“回答我,路易!”
路易无奈地叹了一声,认真地反问:“这有回答的必要吗?”。
“当然有。”安娜严肃地点点头,低头黯然道,“我们都三十了。也许你还有精力和性质不断去征服新的女人,可我却没有这个耐心了。你知道,我是女人,女人过了三十便如死神夺走了半条命,不再会有以往的生机了。”
“安娜,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路易低声问道。
安娜叹了口气,说:“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视权位、名声为生命,女人视婚姻、美貌、孩子为生命。”
“我明白。”路易深有体会地说,“玛丽?阿德莱德和玛丽?安托瓦内特都比以往更为温柔、顺从,想来就是年龄的缘故。”
他轻笑一声,继续说:“她们也许是担心在年老色衰后失去我的宠爱。但你应该不会有这个危机!你是安娜。”
“我原以为我不会,但我会。”安娜惨笑道,“我已经三十了,比我大一岁的玛丽?阿德莱德和比我小一岁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早就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可我却还是处女!这是何等讽刺。”
“安娜,你的祖先让娜?德?埃克也是处女。”路易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是他内心之中的潜意识。多少年下来,他已然将安娜看成了宛如让娜?德?埃克的存在,故而也认为她应该如祖先般忠贞,哪怕终身不婚。
“她在十九岁时就死了,谁能确定她活到三十还能是处女?”安娜冷笑道,“我可不相信她在英格兰人手中还能保持处女之身。”
路易无言以对,默默听着,想知道安娜究竟要做什么。
安娜前一步,紧贴着路易,正视他的眼睛,恳切问道:“回答我,你有爱过我吗?在我告知你真实身份之前。”
“我……”路易语塞,不是不敢回答,而是不能回答。法兰西国王爱同父异母的姐姐,哪怕只是曾有一丝好感,这都是丑闻。他必须将此秘密曾藏在心,一来这是只属于他个人的美好回忆,二来他也无法确定那时的感觉究竟是爱,还是姐弟间天生的联系。
“你不回答。”安娜笑了,笑得灿烂。
“怎么了?”路易不解道。
安娜笑着说:“这个世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你不屑说谎,所以在不想说出真相时就干脆不说。你保持沉默,是因为你爱过我。”
“安娜,你究竟为什么做这样的事?”路易问道,“难道只是因为年龄吗?”。
安娜摇了摇头,凄然笑问:“你难道以为我们的关系会像以前那样一直不清不楚吗?你难道以为我会甘心一生孤独?”
“你怎么会孤独呢?你还有我,还有让娜。”路易只觉现在应该张开双臂将其抱在怀中,可手脚却迟迟不动,心中有个声音强烈抵制,仿佛在说:“不能跨出第一步,否则会一发不可收拾。”
“对让娜好一些。”安娜含泪哽咽,语不成话。
“你怎么了?”路易心生疑惑,忽觉安娜不该是临时起意。
安娜擦了擦眼泪,随后双手交叉挡在胸前,说道:“我只是厌倦了巴黎和贵族生活,成为奥尔良公爵夫人后,日子全乱了。”
“我知道。”路易说着绕过安娜,从她身后的床拾起了一件披风,接着将之披在了她的身。
安娜裹着披风,幽幽说道:“贵族舞会、沙龙、社交,我原以为这些没什么,可在这些成为生活后,很快就厌烦了。我想回家了,回到外省乡下,回到我长大的地方。”
“很好。偶尔出去休假并不坏。”路易略有羡慕地说。
“我是说……”安娜提高了音量,郑重说,“我不会再回巴黎了。我也不想再做什么奥尔良公爵夫人,我只想做回自己。”
“自己?”路易不解地笑了笑,说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就是你,你一直是你。”
娜摇了摇头,苦涩地说,“一直以来,我都是为了你而活。现在,我想让下半身只为自己而活。”
路易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该出去了。”安娜紧了紧披风,下了逐客令。
“这么迫不及待吗?”。路易走到帘布前,酸楚地问道,“迫不及待地赶我走,又迫不及待想要从我身边离开。”
“我怕!”安娜意味深长地说,“我怕时间长了会改变主意。我在你面前无法坚持。”
路易默然不语,什么也不说便掀帘离开。他心情复杂,既想放手,又不愿割舍。此时此刻,他想杀一个人,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这个人是一切的罪魁祸他们姐弟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