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雄伟庞大的太极殿相比,小小的政事堂毫不起眼。它屈身于大殿投下的阴影中,缩在一个角落里冷冷的注视着天下。谁又曾想过,多少条决定天下大事的敕令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呢?
或许这太极殿实在太大了吧?它太过空旷,太过华丽,太过傲慢。身处其间,侏儒都会觉得自己伟大,需要精心思考的事情,只好放在一个幽静的小房间中进行了。
李沐风带着无限感慨走进政事堂,李建成却好半天没有说话。他斜倚在龙椅上,微闭双目,似乎十分疲惫了。
“儿臣叩见父皇。”等了片刻,见皇上并没有注意到他,李沐风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李建成似乎刚才一个酣睡中惊醒,他抖了抖眼皮,神情朦胧的看了李沐风一眼,“风儿,你来了?正好……”
李建成坐正了身子,换上一副笑容道:“这次击退吐蕃,你可算立了大功了,不错,不错……”
“这有托父皇的洪福,也靠了大家的功劳,儿臣焉敢自居有功?”
“难得你不居功自傲,又这么谦逊有礼,用句平头百姓的话:有儿如此,后事有托了。”
“父皇抬爱了,儿臣说的是实话,没那几位将军,儿臣能有什么作为。”要在以前,李建成这样的话一定让李沐风心潮澎湃——这里面分明隐寓着什么。可现在他知道,皇上的话根本不足信。这虚无飘渺的嘉奖更是没边的事情,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罢了。
“唔。这次的几位将军都有封赏,回头单独安排他们进宫见朕。”李建成点了点头,似乎突然想了起什么,“你说松州都督韩威伤重不能前来,替他过来的叫什么来的……”
“薛礼,字仁贵。当真是一员猛将!一张震天弓吓的数万蕃兵不敢上前。那日情景,实在是威风凛凛!”李沐风实际上没见过薛仁贵的那场恶战,这番转述出来,却和亲眼看到一般。
“震天弓?”不料李建成竟然大吃一惊,忙问道:“可是和当年破日弓齐名的震天弓吗?”
李沐风一愣,却不知李建成对这个名字为何有如此反应。想了想道:“应该不假……”
“嘿嘿,破日震天……”李建成脸色变了几变,突道:“薛礼是吗……让此人就不必来了,这里事情了结后,直接回返松州便是!”
“儿臣遵旨。”李沐风心头万分诧异,却又不敢多问,一时间政事堂内沉默起来。
李沐风本来想先用公事做个铺垫,打开话题以后再旁敲侧击,探探皇上的口风,可谁想到话题竟然僵在一个薛礼上!让他精心准备的腹稿全没了用处。
“父皇。”李沐风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有件事情,儿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李建成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当讲的,那就不必说了。”
李沐风怔了怔,皇上根本不想听他说陈寒衣的事情!他一咬牙,索性道:“儿臣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陈寒衣与儿臣两情相悦,以至于有婚姻之约,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婚姻之约!”李建成哼了一声,道:“那朕怎么不知道?这父母之命也不顾了吗?我还听说,这陈寒衣曾和尚书仆射赵梦阳之子有过婚约,这又怎么算?”
“那是儿臣所迫,不能怪陈寒衣!”李沐风高声道:“儿臣但求一个陈寒衣,别的再也不敢有非份之想!”
“这是和朕说话的态度!”李建成脸色阴沉了下来,“你这燕王也是朕给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涉及到陈寒衣,李沐风全然失去了冷静,他觉得胸膛有一团火在烧,当下抗声道:“儿臣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父皇尽可以收回去,儿臣只要一个陈寒衣!”
“放肆!”李建成拍案而起,“这事情就不必谈了!朕有些累了,风儿你先去吧。” 说到此处,李建成负手转身,不再看他。
李沐风退出了政事堂,望着空旷的宫殿,他慢慢冷静了下来。对于刚才的冲动,他并不后悔,陈寒衣的事情既然无法解决,他也就不在乎李建成对他的看法了。
看来难以和平解决了……很好,皇上终于帮他做了决定,他从此将不再犹豫。
李沐风径直朝掖庭宫走去。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无不拜伏于道旁。李沐风感到一种无奈涌上心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掖庭宫内,一个精致的小小院落,却有着高大坚固的院墙。李沐风知道这里,大隋的一位娘娘曾经在这里幽蔽过,至死也未曾出去。别处宫柳郁郁,争相从院墙后面探出头来。而这里却显得死气沉沉,曾经栽种过的柳树也已经被砍去了。
或许是怕人顺着柳树翻墙而逃吧?李沐风暗自冷笑,对一个女子也要防范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小题大做。这皇宫里,当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李沐风朝着那院落走去,两旁早有侍卫出来相迎,跪在门前拜见燕王。
李沐风没有看他们,扫了一眼紧闭的院门。淡淡的“嗯”了一声,道:“都起来吧。”说罢,抬步就要进去。
几名侍卫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却没有动,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门前,寸步不让。
“怎么?”李沐风目光一转,冷哼了一声道:“连我也要拦么?”
“不敢……”一名侍卫咽了口吐沫,仰头道:“太子吩咐过,谁也不能……”
“哈。”李沐风突然一声冷笑,“太子是我大哥,他拦别人,还会拦自己兄弟?你们提我大哥是什么意思?离间我们兄弟感情?当真不想活了吗?”
几名侍卫犹豫了一下,终于爬起来退到一旁,看燕王的样子,再罗嗦几句就敢出手把他们杀了,到时候谁能阻拦?
李沐风深吸了一口气,负手站在木门前幽幽的出神。片刻后,他终于伸手缓缓地按在门上,沉重的木门吱呀呀的向两侧分开。一个世界在他的眼前展开了。
陈寒衣这几日恍若梦中。她总觉得燕王已经回来了,她总能恍惚间看到李沐风的身影在某处笑吟吟的立着,深情的看着她。自己莫非着了魔吗?她苦笑着摇摇头。
门吱呀呀的敞开了,仿佛无数道光线从门里迸发出来,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被映的通体明亮,宛如一个透明的发光体。
是他阿……陈寒衣微笑着,眼中淌着泪。如果这是梦幻,请永远不要让我醒来……
真的是他阿……他走近了,依然带着笑,依然那样俊朗出尘。可为什么,我却无法动弹,身体都因激动而震颤,甚至无法挪动指间!好想……好想告诉他,我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陈寒衣看着面前的李沐风,甚至分不清是幻是真。她只觉得明亮的光线温柔的包容着自己,自己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如同在云端浮沉。
“寒衣……对不起,我来晚了……”李沐风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到一种温柔的颤抖从指间传递过来,当下心头一酸,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你……真的来了……”陈寒衣突然放松了下来,身体瞬间失去了力量,险些倒在李沐风怀里。她微笑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李沐风轻轻拥着她,就像小心的捧着一件一触即碎的珍宝。两人都静默着,体验着重逢的甜蜜和苦涩。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似乎时间已经停止了。
良久,陈寒衣猛的一惊,从李沐风怀中挣开,羞涩的别过脸去,面色绯红。薇儿在一旁愣愣的看了很久,此时突然插口道:“燕王,可是来……来接我们出去的?”
一抹阴云在李沐风脸上一闪而过,他突然仰起脸,纵声笑道:“不错,正是来接你们的!”说罢,拉过迟疑不定的陈寒衣就往外走。
薇儿满心欢喜的跟在后面,刚到院口,却见几名侍卫挡在了前面。
“你们要阻我?”李沐风扫了他们一眼,冷森森的目光逼视了过去。
“殿下……”一名年纪稍长的侍卫单膝跪倒,“这可不行啊……皇上可没放这个话……”
陈寒衣怔怔地看着李沐风。原来皇上并没有恩准……原来心上人只是在逞一时之血气……这事情,远没有解决呢……
“你们阻我,就不怕死吗?”李沐风的语气愈加冰冷。
那侍卫仰头道:“殿下杀我,如同捻死一只蚂蚁,我也不敢反抗。只是,要是让殿下带人就此走了,我们全家上下,是满门抄斩的罪过……”说到此处,他突的拔出配剑,颤声道:“望殿下高抬贵手!”
“让开!”李沐风又向前走了几步,“谁也别想拦我!”
“燕王既然一意孤行……“那侍卫望了李沐风一眼,惨然一笑,竟猛的将长剑刺入自己小腹!血顺着剑柄淌了下来,将地面染的鲜红一片。他摇晃了两下,砰然倒在了地上。“这样……家里就……没事了吧……”那侍卫气息渐渐微弱,脸色竟带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怎么……李沐风突然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向前抬起脚重如千钧,竟怎么也迈不下去。
另几名侍卫互看了一眼,也都拔出长剑,面色惨淡,只等燕王再上前一步,便纷纷自杀当场,以免被皇上和太子迁怒,殃及家人。
李沐风此番来看陈寒衣,本没任何准备。他本来只想说几句让她安心的话,看看她好不好,只是被刚才薇儿一句话激起了意气,谁知竟到了如此局面。
你们……你们都来迫我……让我为你们着想,谁有为我着想!要死,你们便去死!李沐风想到此处,脸色突然阴寒起来,决然抬起了脚。
“不要!”陈寒衣突然惊叫起来,本来白皙的面庞此刻更加苍白。她挣脱了李沐风的手,连连向后退了几步。“燕王……你若是请皇命而来,我自然随你而去,可是……可我不要让这无辜之人为我送了性命!”
薇儿被这血淋淋的场面吓的手足无措,她惊慌的落下了眼泪。“燕王……若无皇命……就这么走了,陈家上下可都活不了的……太子已经放下话了……”
皇命!李沐风仰起头,本来晴朗碧透天此刻竟然阴沉了下来。李沐风似乎看到一只无形的大手遮蔽住了天地。他沉默了半晌,突然回头对陈寒衣道:“寒衣,你且安心。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接你出去!”
陈寒衣坚定的点点头,拉过了薇儿,默然走回了庭院,门缓缓的闭合了,天地间似乎没了别的声音,只有那一声沉闷的砰响。
“对不起……”李沐风静静的从那几名侍卫身畔走过,不敢面对死者的笑容。
这皇命,就是天吗?李沐风瞟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暗自发誓:等着吧,为了心上人,即便是这天,我也要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