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水车这种农用机械古来有之。据后汉书记载,此车初叫翻车,为东汉末年发明。车身用木板做槽,一般长两丈,宽四到七尺不等。槽中架设行道板一条,宽窄与木槽相同,长度却比槽板两端各短一尺,用来安置大小轮轴。在行道板上下,通周由一节节的龙骨板叶链接,和像龙的骨架一般。龙骨水车,因此得名。
使用时,人双手扶着放在岸上的木架,以脚踏动拐木,就会带动下面的龙骨板叶向上移动,把水刮上岸来。只是由于缺乏复杂的传动装置,难以放大人力,因而汲水量也难于提高。至于后世常见的水力轮盘结构的水车,大约是元初发明,在唐代还没有出现。
李沐风当时建议,取消人力踏板,改用一架浸在水中的轮盘为动力。这样,水车借用河流的力量实现自动灌溉,汲水量也会成倍提高。只是这样的变化,需要一个变力传动装置,李沐风在自己的时代也不过是一介书生,对于机械向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具体该怎么改进,他就茫然不清了。
可即便这样,负责工程的周世荣也如同黑夜里看到了一盏明灯,荆棘丛中找到一条道路一般,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惊奇。人人都说燕王绝世天才,触类旁通,他还不大相信,可经过此事,就真的五体投地了。
展现在李沐风眼前这个庞大如摩天*的水车,便是依照他建议改进而成的,只是超乎寻常的巨大。让李沐风和顾少卿都看着眼睛发直。
“这也太大了吧?”顾少卿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周世荣呢?叫他来见我!”李沐风也诧异自己的设想怎么变成如此模样,口气已然不大和蔼。
不多时,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急匆匆赶了过来。他身穿黑色夹袄,头带毡帽,尤显得身形更加浑圆,跑起来好像一直肥硕的田鼠。
“燕王。”周世荣气喘吁吁的行了个礼,仿佛这点运动他已然不堪重负,胖嘟嘟的脸上一片潮红。“您怎么来了?我、我这水车还没动过呢。等真的成了,再叫您来看也不迟啊。”
“怎么,你怕不能转呐?”李沐风笑呵呵的下了马,指着水车道:“一个水车,你造这样大干什么?”
“回燕王,是这么回事儿。”周世荣生就一张笑脸,未说话三分笑,眼睛鼻子眉毛一起挪动,表情丰富之极。“您不是说,轮盘越大,汲的水越多吗?我想也是这么回事儿,我开始做了几个小的,嘿,劲头十足!这个大的是第一次下水,我想也不成问题。”
“是吗?”李沐风实际对这些完全不通,似是而非的点点头问道:“怎么?这还没下水吗?”
“回燕王,这里离着远,看不真切。那轮盘离着水面还有一尺呢!”周世荣为人恭谨,说话总加一个“回燕王”,那是改不了的习惯,李沐风早就听之任之了。
几人下了山坡,来到河道近前。那轮盘显得越发的大,至少比李沐风印象中的大了好几号,不由得李沐风不心虚。
“这……这真的行吗?”顾少卿问出了李沐风的心里话。
“顾先生,你这是不信我?”周世荣有些着急,面皮登时红了,“我们家世代工匠,燕王看得起我,让我管这个什么……哦,水利工程,我要敢糊弄,我还是人吗!”
“少卿就那么一问,看你急的。”李沐风淡然一笑,拦住周世荣的话。“我看你自己都信心不足啊,要不然何必这个反应?”
周世荣嗫嚅了两下,没有开口。说实话,他还真有些信心不足,他是工匠出身,怎么会不知道这样大的结构易出问题?只是他略有点好大喜功的毛病,又急切想回报燕王的知遇之恩,才整出这样个东西。谁想到,还没试车,燕王就来了。在他心里,早把诸天神佛都拜了遍,只怕出了问题。
一声号令下,水车开始下水了。巨大的轮盘浸入水中,登时把湍急的河水搅的波旋纹乱。这段河道十分狭窄,水急浪高,即便这严寒下也没有结冰。浪头冲击在木质挡水叶上,化作簇白的水花喷撒出去。下面的潜流被迫朝两侧分开绕行,后面只留下一个个缠绕的旋涡。
这个庞然大物在一阵令人担忧的“嘎嘎”声中,开始缓缓运动。开始还带着震颤,后来便逐步趋于平稳。轮盘的动力经过几个木质结构的传导转向以后,带动了龙骨水车,水车开始运作上水,冰冷清冽的水流被连续不断地提上了岸。
“哈哈,好,真有你的!”李沐风显得十分开怀,伸手拍了拍周世荣的肩膀。周世荣有些受宠若惊,膝盖一软,险些没跪倒在地。要不是有不可跪拜上司的法令,他早就伏在地上谢恩了。
“不错,不错。”饶是顾少卿见多识广,也被这架巨型水车吸引住了。围着它转来转去,不住的点头。
周遭一些看热闹的百姓早就欢呼起来,他们更是没见过这样的新鲜事物。
周世荣当真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他得意洋洋的左顾右盼,生怕那个人不知道这架水车乃是他主持建造的。可他目光扫过人群,却发现百姓中一个女孩非但没有任何欢喜,反倒频频摇头。
他正待上前问个究竟,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闷响,仿佛绸缎绷裂,又似朽门骤开,令人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旁人也就罢了,周世荣一听到这声音,仿佛半空一个霹雳将他击中,须发皆竖。一个人呆呆的僵立在那里,甚至不敢回头。
李沐风正和顾少卿说话,听到此声音,两人一同诧异的抬头朝轮盘望去。却见那*陡然晃了两晃,左抖右摇,仿佛一个人突然抽起风来。一愣神间,又是一声惊天巨响,轮盘从中间裂开,分成了两个半月。一扇在空中又散成了许多碎块,木屑飞梁,洒的满天都是。另一扇完整跌落,直直的拍在水面上,激起巨浪滔天。岸边的人躲闪不及,人人都淋了个透湿。
李沐风一怔之下,已然躲闪不及。饶是他身法如电,也被水花打湿了半只袖子。顾少卿好像跳进了黄河,浑身没有一点干爽。周世荣就更别提了,不但成了落汤之鸡,仿佛魂儿也被水冲的不知去向。
还好没伤到人。这是李沐风的第一个念头。他环视四周,几乎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顾少卿苦笑一声,抖了抖贴在身上的长袍,冻的浑身发抖,潇洒早成了滑稽。
静。包括百姓,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都怔怔的看着这个受到事故波及的幽州之主——燕王殿下。李沐风一时也有了几分气恼,向来潇洒倜傥的他,何时有过这等狼狈之态?
“哈哈哈哈………”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划破了近乎凝固的空气,却像一根针刺入心头,吓众人心脏缩成了一团。所有的目光迟缓而又坚定的移到发笑者的身上,想看看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到底是谁。
“很好笑吗?”李沐风咬着细白的牙,缓缓走到这个女孩儿身前。他的怨气突然找到了发泄口。
那个女孩儿身形娇小,简直是个典型的南方佳丽,亦或没成年的北方女孩儿。深红色的夹袄穿在身上,却毫不臃肿。一张娃娃脸天真无邪,水汪汪的明眸忽闪出无数的机灵,可惜此刻正在令人反感的开怀大笑。
“便这么好笑?”李沐风冷笑一声,湍急的河水似乎也结了冰。旁人无不胆寒,均为这个无礼的女孩捏了一把冷汗。
“哈……我就猜,那轮盘定会掉在水里……哈哈,我果然算的准,这地方半点水也没淋到……”那女孩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绽放的容颜如春风般消融了寒冰。
李沐风的一腔怒火被这无邪的笑声冲淡了。他定了定神,觉得自己适才未免小家子气,前面还说言者无罪,转眼就为了这轻轻一笑大发雷霆。他吸了口气,尽量平和自己的语气道:“你早就看出轮子会倒掉?”
“是啊!我还算准了方向呢!”女孩子兴高采烈的回答。顾少卿在一旁听得以手抚额,真是哭笑不得。
“那你怎么不早说!”李沐风的火气被这样的答案又勾了回来,不由得瞪起了眼睛。
“我……我……”那女孩儿似乎有点害怕,或者觉得理亏,低头嘟囔道:“我想又砸不到人,倒了就倒了嘛,大家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你!”李沐风感觉自己在面对一个无法用常理揣测的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正没理会间,目光一转,终于定在了木雕泥塑般的周世荣身上。
“周世荣!”李沐风厉声道:“这怎么回事儿!”
“啊?”周世荣似乎才从迷茫中回过神来,吓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拉他起来!我早说了,就是死囚也不用下跪的!”
周世荣一听这话,一股寒气自脊背升了起来,冰得浑身打颤。怎么?莫非燕王要杀自己?
顾少卿也错会了意,他看周世荣已然吓得好似没了骨头,被人架着才能勉强站稳,便朝李沐风干笑一声道:“此人胆小的紧,实在不禁吓的。好在事故虽然出了,并没有人受伤,燕王议他该得的罪,也就是了。”
李沐风没有回话,只是看着前方出了会儿神。那半边*斜躺在河床边,任水流冲刷着残破的骨架,不时的发出噗啦噗啦的声响。河岸两旁,一片狼藉。
“没什么,少卿过虑了。”李沐风回过头来,思索着道:“或许我太急了,竟不经意的把这急功近利的情绪也传给了你们?欲速而不达……就像这轮子……恩?”
说到此处,他想起了刚才的问题,便朝周世荣问道:“这轮子到底是为什么倒的?你别多想,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是……是……”周世荣结结巴巴,一时也说不清楚。
“定然是主轴裂了。”一旁的那女孩儿接口道:“这轮子又大又重,不倒才怪!”
李沐风扫了那女孩儿一眼,朝周世荣询问道:“是吗?”
“正是……”周世荣惊讶的看着那女孩儿,不知她是何方神圣。
“那么,依你的意思,应当怎样才好呢?”李沐风也对这女孩儿充满了好奇,言语间颇有请教的意味。
“嗯,说起来,你们的想法很好,我就从来没想到把这个应用到水车上。可是就算有好的方法,也要因地制宜才行。此处水流湍急,水轮受力会大得很,这轮盘自重怕有千斤,再粗的木轴也承不住。”
那女孩儿一边说,一边拣了根断落的木条做笔,在河滩上比划起来。“要我来做的话,肯定不会用这样笨重的轮子。可以制成几个横向轮盘,作为一组,然后用木齿相连,节节传动到这里,然后把这里……”那女孩儿边写边画,竟在河滩上随手画出一幅结构严密的机械传动图,令旁人无不惊讶。周世荣乃是行家里手,搭眼一看就知道人家的设计比自己精巧了百倍,只是直勾勾的看着,端的目瞪口呆。
李沐风心头的震惊不下于周世荣。他知道在这个时代,掌握这等机械——或说机关学的人少之又少。至于有哪个女性擅长,自己的时代还根本没有过记载,何况这不过是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少女!
“姑娘家学渊源,不知师承何人?”说这话的却是顾少卿,他交游广泛,见闻博杂,稍稍看出了点眉目。
“我爷爷公输……啊,我爷爷不让我告诉别人!”女孩儿正画的兴奋,顺口搭音,险些说漏了嘴。她停了手,警惕的看着顾少卿。
顾少卿微微一笑,透过这半句话,他已经猜到了此女的身份。当下施礼道:“原来是公输姑娘,这点东西自然不入行家法眼,我们倒是失敬了。”
那女孩儿往旁边一个跳步,躲了开去,一边慌乱摆手道:“我、我不姓公输,你别乱叫!”
“哦?那你叫什么?”顾少卿稍感意外,自己的推测竟然错了?
“我不告诉你!”少女嘟起了嘴巴。
“是吗?”顾少卿神秘地一笑,道:“那我便去拜访老人家一趟,说他孙女不听祖训,在外面自称是公输世家的人。”
“别!你……你这人!”少女急得直跺脚,终于无奈的低头道:“我叫莫无忧。”
“原来是莫姑娘。”顾少卿口中说着,朝李沐风看了一眼,正好和李沐风投过来的目光相对。两人心意相通,相视而笑。在莫无忧看来,这两个男人笑的不安好心,完全是一副奸计得售的样子,她已经开始后悔来看热闹了。
“燕王!”周世荣突然上来施礼道:“周世荣实在是该死,已然没有面目坐这个位子了!这位公输世家的姑娘胜过小人百倍,我愿让位于这个姑娘!”
此言颇出李沐风意外,他看着周世荣,仿佛在辨其真伪,淡淡的道:“真的?”
“真的!”周世荣急切的说道:“看了莫姑娘画的图,我就知道她比我老周强太多了!我想让莫姑娘教我几手,要不然,要不然……我愿意拜莫姑娘做师父!”
这句话把莫无忧吓得连连摆手,倒退着说道:“不、不行!我可不能当你师父!我爷爷说了,不让我收徒弟!”
照莫无忧话里的意思,不能收周世荣为徒,仿佛只是因为爷爷的管制,而不是自己年纪幼小。众人哄堂大笑,刚才紧绷的气氛终于冲淡了许多。
李沐风见他说的真诚,便也笑道:“周世荣,你这话说的偏颇。你一没贪墨,二没犯科的,怎能平白就撤了?做事嘛,还能没有差错?只是要看这差错是因什么出的!这次,你也不是没有责任,好大喜功这一条便跑不了!罚你一个月的俸禄,可服气?”
“服气服气。”周世荣眼圈有些红润,连连点头。“只是……莫姑娘却是比我强了百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莫姑娘还年幼,涉世不深,可没法担当这个位置的。”李沐风想了想,道:“便请莫姑娘担当‘顾问’一职可好?”
这个词可算当真新鲜,谁都没有听说过。周世荣揉了揉胖脸,茫然道:“顾问是什么意思?”
顾少卿虽没有听过这个职务,可顾名思义,已然心领神会。边笑道:“顾而问之,乃顾问也!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向莫姑娘提,莫姑娘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世荣大喜,拍手道:“嘿!那不就是我老周的师父了!”
“是了。”李沐风含笑道:“不单是你的师父,还是我们大家的师傅!”顾少卿哈哈一笑,点头不语。
莫无忧看到这些人三言两语,便决定了自己今后的去向,竟然未曾询问自己的意见,不由得大为光火。她双手叉腰道:“喂!我说,你们别说的这么热闹,本姑娘可没答应呢!”